“知道。”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知道。”
“那你对我们说一说他是什么人?”
“……他原来是个右派,摘帽子一年多了。”杨春英头低得挨近了胸脯。
“我们是对你负责,才问你这些问题的。据我们所知,劳改农场的摘帽右派,与社会上 的摘帽右派,还不能等同看待。他们虽然摘了帽子,并非有实际意义上的公民权,这一点我 们必须对你讲清楚。现在你改变决定,还不算晚。”
杨春英被推到了十字路口,这一霎间她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当然,最后的结果,是杨春英手上的那支笔,还是在结婚申请书上签了字——她作出了 超越那个年代的选择,被我的同类们称之为中国60年代的奇女子。她虽然一只眼睛失明, 但是她的心灵并没失明。
由于陆丰年在北京有了个蜜窝窝,他每到周未便有了去处。他归来之后,常常毫不掩饰 地赞赏女性的体态美。因为我对他的婚姻有过帮助,在桃园干活时便常对我说:
“她那两条腿,又长又白又美,就像是跳芭蕾舞女演员的腿。我一个‘二劳改’,找了 这么一个老婆,一生足矣!”
其他同类,都是有老婆的人,看见这个光棍能有个家,如同野鸟有了巢穴,都真心为他 高兴。也可能正是他非常珍惜这个蜜窝窝的原因,陆丰年在劳动时特别卖劲。但与此相矛盾 的是,在干活时我常常听见他唱那支很凄婉忧伤的俄罗斯民歌:
告诉我老婆
千万别悲伤
若有知心人
请你嫁给他
其实,这支歌是很长的,可是陆丰年君总是哼唱这歌儿中的几句,这不能不说是他流露 出来的潜在心声。是哪一位哲人说过如下的话:“越是珍惜的东西,越是担心失去。”这句 话,可能算是同类陆丰年的灵魂透视。但正是由于害怕失去,他就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以 使苦难的情缘地久天长;他后来在一个劳改生活的十字路口,被时代的谎言诱骗到遥远的大 沙漠中去了——这是后话。
就我个人的感情世界而言,在这一段干活吃饭的空虚生活中,除了母亲、儿子、妻子以 及文学界的友人给我生活下去的勇气之外,前文提及的中学时代的学友陈燕慈,也给了我精 神上的鼓励。按说她在学校时,是个十分标准的布尔什维克,是个骄傲的公主,此时此刻, 她却非常同情一个阶下之囚,这是我必须要提及的一件难忘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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