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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种嫉恶如仇的性格,使她在漫长的改造岁月中吃了不少亏,这是后话。但在当时, 我还没有被定成右派,权衡利弊关系,她还是吞下了这口气。但她屡屡向我表示,要把侮辱 过她的人,记上一辈子!
我没有她的傲骨,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日子里,我只希望像一只被人遗忘了的土拨鼠那 样,在幽暗的洞穴里躲过这场雷暴。但幻想终究取代不了现实,文艺界的泰斗们首先被报刊 点名了:艾青、丁玲、冯雪峰、钟惦棐、江丰……接着,北国的神童作家刘绍棠以及南京 “探索者”成员方之、陆文夫、高晓声等被点名示众。虽然报纸上尚未直呼他们为右派分 子,但在批判文章中,无一例外地去掉了“同志”的称呼。按照50年代的阶级分析法,庞 杂纷乱的大千世界只有革命和反革命两大营垒,“同志”二字是革命者神圣的标志,取缔了 “同志”称呼,当然就意味着是敌对分子了——对此,我感到不寒而栗。
文坛皆知,我和刘绍棠是孙犁的得意门生,又是性格相异但亲密无间的文友,真是在劫 难逃了。一天,领导报社反右斗争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总编辑周游同志,约我去办公室谈 话。我以为给我背上黑十字架,打入另册的时候到了,因而心跳得如同击鼓,迟疑着不想去 推总编辑的房门。
门开了。他严肃地坐在一张棕色的大写字台后面,面色冷峻地对我说:“你最近怎么 样?”
这句话问得很笼统,但我知道他所要问的是什么,便回答说:“我正在考虑自己发表过 的东西,是不是有……”
“应该这么做。”他似乎在肯定我的想法,但是脸上并无赞许的表情,“尽量避免摔大 跤子!”
是暗示?还是打招呼?我不禁暗自盘算起来。周游原是延安鲁艺的学员,打得一手好桥 牌。他很爱才,我被从郊区青龙桥小学调到报社,据说就是因为他读了我发表在《文艺周 刊》上的一篇小说,而打通了市教育局的关卡,让我来当编辑、记者的。1956年我写长篇 小说《南河春晓》时,是他批准的创作假;该年年底,我请求去北大荒深入生活,也是他破 例地为我开的绿灯。当我请求当专业作家的报告递到他案头上时,他找我谈话说:“你年纪 太轻,经受的锻炼还太少;专业创作的要求我支持,但是行政关系还留在报社吧!”因此, 我成了惟一一个身在报社却以文学创作为业的编辑、记者。既是报社宠儿,又是同辈人妒嫉 的对象。我很敬重这位前辈,常常越级找他去聊天,那时他谈笑风生,完全是一个宽厚长 者。但此时他坐在写字台后面,却冷若冰霜。
“我一定好好检查自己的文艺思想。”我说。
“对。完全对!”他再次表示赞许,但依然蹙锁双眉。
“还有事吗?周游同志!”
“现在我通知你一件事。”
我觉得上绞刑架的时刻到了,我等待命运的宣判。
“你暂时离开报社,到京郊农村参加‘社教工作’去吧!马上就走!”
我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要知道,此时反右斗争已开展得如火如荼,每个单位都 在揪右派,挖右派,而周游居然叫我到农村去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实属非常之举。回到家 来,我向妻子详述谈话内容,她说:
“这是有意保护你过关!”
“出于爱才?”
“可能吧!你是他调来的。”她分析着,“再说,咱们这个四口之家,已经有我这个戴 上右派帽子的人了,他们或许不忍心再给你戴上这顶铁帽子!”
“阿弥陀怫——”我暗自庆幸我身后有个保护神。
“但也未必能保护得了你。”她说,“他只是‘五人领导小组’中的五分之一,其余那 五分之四,还是个问号呢!”
不管怎么说,我在困境中看见了一线生机。第二天凌晨,我整理好行囊,乘公共汽车去 东郊高碑店乡“社教工作组”报到。我被分配和东城区妇联一个同志到农业社所属的各个生 产队去调查。我拼命地工作,与其说是为了积极表现,还不如说是以繁忙的工作压抑内心的 忐忑不安的情绪更为准确。我最怕黑夜的寂静,躺在床上总是久久不能入睡,就连水塘里的 阵阵蛙鸣,都能使我联想起批斗右派时的激昂口号声。还好,睡在同一顶屋檐下的同志,都 因白天的奔忙而匆匆入梦,并没发现我这个辗转反侧的失眠者。倒是和我一起工作的那位妇 联同志,对我白天连打哈欠表示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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