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双劳改建成的监舍,在犯人区的西侧——那就是李建源君当年葬身的地方。他走了不 要紧,在井上有用不完的劳动力。他们继往开来,于1973年的春天,我们终于离开了南坪 村,到了我们应该来的地方。
那天,王铁匠一家人像送别亲人一样,为我俩搬行李、提网袋,一直把我们送到村口。 老王让家里的人回去,他同我们一起来到新建成的窑洞。两个专政对象与地道的无产阶级, 在近两年的相处中亲若一家,有悖于当时火热的阶级斗争的纲常,我和张沪都十分珍重这种 超越当时风尚的感情。
走在半路上,老工对我说:“你们两口子,都是好人。这年头好人遭罪的多,忍着过 吧,总有熬出头的日子。”
“我俩知道,这是王大哥对我们的鼓励。”我说。
“俺说的是心里话,说句文明词儿,叫啥‘否极泰来,。白天的日头落下去是晚上,晚 上的月亮落下去,又是白天。天上的理,就是地上的理——俺信。”
我说:“天上没有人,地上有人斗人… ”
他打断了我的话说:“斗到头上,每人一身血的时候,就该往回走了。”
张沪扯我衣袖一下,抢先回答说:“感谢您这一年多对我们的帮助,我们有时来运转的 时候,忘不了您。”
他说:“那妮子,在你们刚来乍到的时候,对你们… ”
“后来不是相处得挺亲热的!”张沪说,“有一件事,还得求王大哥帮忙,那只灰猫在 搬家时不知到哪儿去了。”
“来年再抱一只,俺家的老猫一年一窝。”
“不,我们还是想要那只灰猫,这猫有灵性,与我们也混熟了。”张沪从小就爱猫,在 搬离老屋的同时,她找了它半天,不知它到哪儿去神游了。
到了铁丝网前,老王只好与我们分手。
窑洞从外观上看,是全新的两层小楼。因为是在山坡上打的洞穴,有着冬暖夏凉的优 点。尽管如此,我和她还是眷恋老王家的那间老屋。不知为什么,来到这间约有15平米大 的窑洞,我和她都有一种空旷的失落感——究竟失落了什么,我们一时之间,还说不清楚。 包括那只灰猫,都能勾起我们忧伤的心绪。待我和她把行李打开,双双坐在炕沿上之后,她 说:“想不到王铁匠,还懂得《易经》中的天人合一。”
我笑她把老王太理想化了。
“你别笑,我觉得他虽然不一定看过《易经》,但是这个人很有头脑。”
“你同意他的看法?你可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是啊!但是我也相信物极必反的轮回哲学。”她说,“停工停产闹革命,发展到全民 大武斗;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田——只有劳改单位中的死猫死老鼠,在这儿钻井打洞,国 民经济谁抓?林彪都摔死在温都尔汗了,上面乱了方寸了,到了这个时候,中国的厄运走到 头了。总会有人出来力挽狂澜于既倒。”
我心里虽然认同她对中国命运的分析——如在1972年初中美共同发表了《中美联合公 报),1972年底中日建交,——但是离阳光普照大地的日子,还相当遥远。那天,可能是 由于搬家的刺激,我们第一次争辩起中国的前途问题——这在我们每天疲于奔命的劳动中, 是极为少见的事例。按说知识分子,是极其关注国事的;但是很久以来,我们没有这方面的 交谈——生活像泥河一样流,我和她只不过是顺水而下的泥沙,谁还有心绪去关注矿山之外 的事情呢?我关心的是瓦斯。她关注的是宣传。因为她的宣传工作,涉及到了政治,有时她 把报纸带回到老屋,我才知道一点儿有关中国的事;否则,我连中日、中美之间发生的历史 性变化,也一无所知。
搬到铁丝网内的窑洞以后,生活没有任何变化。我仍然每天下到地壳深处,与那些真犯 人与假犯人一起采煤;她每天去她的宣传室,做她的文字匠的工作。而今回忆起来,我惟一 的安慰就是,在我的瓦斯管区,没有发生过事故。不管那些犯人是真是假,他们都是宇宙的 生灵;即便是死刑犯,没有到执刑日期,他也有生存权利。但是我则死去了很多很多的东 西,首先我没有了激情,我好像也变成了一块煤,但是没有光热,没有燃烧自己的力量。按 着劳动有益于人的健康来说,我也适得其反——从曲沃的那件痛心的事件开始,我生理上患 了阳萎症——在矿山尽管比那儿宽松了不少,但仍然不能复原。这是既难以出口,又难以医 治的精神疾症(直到90年代初,我已年近60,生理之疾才不医自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