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那本本上的纸页已然发黄,但它却是我在那一段日子里的一张自画像。一方面, 我要求自己能坚强地活下去;另一方面,我面对困境也常常颓然自悲。建井这个活儿,越往 下挖越困难了,每每向地下深掘上几米,后面要跟上砌碹(即像城门洞那般,上顶要用石头 砌成圆拱形),以防止落顶塌方。而砌碹的料石,要一块块往下运,每块料石重百十斤不 说,沿着泥水汤浆的斜路向下搬运已非常困难;在砌圆拱形的碹顶时,就更要拿出吃奶的劲 儿来了。老煤黑子站在架板上当大工,我们这些小工要把一块块料石举过头,把沉甸档的石 头递到大工手里,他们再封上洞顶——当我们向上举石头的时候,真是要有一点儿“力拔山 兮气盖世”的劲头。得像举重运动员那般,丹田运一口气,才能把那块与自己体重差不多的 石头顶递给架板上的大工。如果第一次失败,第二次就甭想再把它举过头顶了。
这是来矿山以后,我经受的最为严酷的劳动考验。一个往昔摇笔杆的人,能有几十次、 几百次、几千次“力拔山兮”的磨砺,也可算是我生命中的一段不凡的往事了——我至今为 此而自豪。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体脑倒挂的负面价值,每天只知道自己是一头牛,有车要 拉,有地要种,有活要干——直到这口130多米深的斜井,与另一方面军开掘的平井对接, 并开始出现煤层,我所在的建井队,才变成了采煤队。当第一次用炸药炸出煤来的时候,我 不惜力地把一块大炭从井下扛到井上,并扛回到老屋中去,放到火盆中点着了(当时正是冬 天),因为有了这个炭火盆,小屋里顿时没了寒冷,变得温暖如春。
这个冬季,我们不再到农民开的小煤窑里去拉煤烧了,而是由我每天下工时,从几里之 外的斜井扛回一块优质大炭来做饭取暖。我们几户家住南坪村的男人,只要是在井下卖力气 的,无一例外地都烧自己挖出来的煤——我们不住在矿山,矿山允许我们搬炭口家。从这时 起,我的脸上便失去了原色,下工出井以后,除了牙齿还是白色之外,从头到脚一律变成了 黑人——张沪笑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山西煤黑子了。
我怡然自得他说:“要是生在黑非洲就好了,那儿没有反右派运动。”
她不以为然:“在殖民地当个白人的奴才,那日子也是不好过的。”
“他们要挨批挨斗吗?”
“各有各的不幸,只是那苦涩味儿不同罢了。”
“那就是说,天底下哪儿都有不幸者了?”
“可以这么说。不然当初我参加地下党干什么!”
我有点儿不服气:“按照你的逻辑,中国封建主义,已然不存在了,那毛泽东现在成了 超人的神,这算是什么主义?”
她很少有被我问倒的时候——那是生活中少见的一次。很显然,我的问题,正是她非常 明白。但又无法回答的问题。还算是她的幸运,第二年的春天,她被宣布为:她是因过去劳 改单位的工作疏漏,没有及时摘掉右派帽子的人。至于是哪儿的疏漏——是茶淀?还是来山 西后的曲沃?抑或是晋普山的干部,为了给张沪解禁而找出的理由?这是只有那名叫武守先 的干部,才明白的事情。无论怎么说,在“文革”高潮中,武守先此举,不仅仅极为富有人 性,而且是勇敢者的行为。
张沪头上戴了十多年的“紧箍咒”,至此获得解脱(因为她也在写她的回忆录,这里对 她的经历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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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地下遇险与狐狸引路
我在矿山的劳改生活,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一、建井,二、采煤,三、身上背起一 个德国进口的瓦斯检查器,在整个的地下煤城监测杀人的瓦斯。在采煤的日子里,我曾遇到 过一次大的风险。那天我上夜班,大约在接近早上6点——我们快要交班的时候,按着生产 习惯要放一次炮,给接班的采煤组留下外运的煤。之所以如此,是为了提高工效,全组十多 个人,刚接班时有人用电钻打眼,有人用矿车向外运煤,以避免窝工。就在我们夜班点燃了 最后一茬炮在防炮洞里躲炮的时候,老煤黑子阎恒宝,突然用手遮起双耳,兔子般地在听什 么响动:
“不好,有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