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了,雨雁累得垮垮的。
“我送你回家去。”雨雁说:“这样找是毫无道理的,台北市太大了,他可以躲在任何 一个角落。这样找,找三天也找不到,办公厅说他好多天都没上班了,他父亲也没看到过 他,他可能离开台北,到别的地方去了。”
“不用送我回家,”雪珂下了车。“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在街上走走。”“我最好送你 回去!”雨雁有些不安。
“不。我保证我很好,我想散散步。你去吧!我爸爸一定在找你了。”她把雨雁推上车 子,掉头就走。
雨雁目送她消失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消失在那灯火辉煌的街头上,她无奈的摇摇头, 开着车子走了。
雪珂独自在街道上无目的的闲逛着,每个孤独的身影都引起她的注意。叶刚,你在那 里?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行行重行行,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每遇到一个电 话亭,就进去分别打三个电话,单身公寓没人接。办公厅下班了,值班职员说他不在。叶家 的人答说没回来过。无论打多少电话,都是杳无消息。夜,逐渐深了,街头的霓虹灯一盏盏 熄灭,她两腿已走得又酸又痛,进入最后一个电话亭,先打电话回家给裴书盈,只简短的说:
“妈,我很好,不要担心我!”
“你在那里?”裴书盈焦灼的问。
“不要担心!妈,我很好很好,可能晚些回来,你先睡,别等我!”匆匆挂断电话,再 轮流拨另外三个号码。一样。找不到人。她站在暗夜的街头,看着那些川流不息的街车,有 叶刚的车子吗?有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好美的句 子,好美的意境,好美的“惊喜”!她左一次回首,右一次回首,街道还是街道,街车还是 街车,街灯还是街灯。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最后,她发现自己走进了叶刚的公寓,上了楼,她机械化的走到那间房门口,明知里面 没有人,她仍然按了好几下门铃。四周静悄悄的,夜已深,大楼里的住户都重门深锁,她面 前这道门也锁着,她走不进去。但是,她已经太累太累了,整个下午到晚上,她“追寻”了 几千几万里!几千几万个世纪!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叶刚,你在那里?她用 背靠在门上,身不由己的,她慢的滑下来,坐在门前的地毯上。用手抱住膝,她蜷缩在黑 暗里,走道上有一盏小灯,刚好光线照不到这儿。她把头倚在门上,她想,我只要休息一 下,在最靠近叶刚的地方休息一下。她实在太累太累了,不止身体上的疲倦,还有精神上的 疲倦,不止疲倦,还有失望,越来越深的失望,越来越重的失望。叶刚,让我见你!让我见 你!让我见你!心中呐喊千百度,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居然坐在那儿睡着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叶刚居然回来了。
当叶刚走出电梯,拿着房门钥匙,走到门口,看到雪珂时,他完全呆住了。她蜷缩在那 儿,瘦瘦小小的,苍白的脸孔靠在膝上,长发披泻下来,遮着半边脸,密密的睫毛垂着,眉 端轻轻蹙着,眼角湿湿的。他的心脏猛的一阵抽搐,他蹲了下去,凝视她,用手指轻轻轻轻 的去抚摸她的眼角,泪水沾湿了他的手指。他闭闭眼睛,摇摇头,是幻想!他再睁开眼睛, 她仍然睡在那儿,一定睡得极不舒服,她蹙着眉欠动身子,蓦的,她醒了。张开眼睛,她立 刻看到叶刚的脸;做梦了,她想,对着梦中的脸笑了。梦里能看到叶刚,还是不要醒来比较 好,她立即又闭上眼。泪珠沿着眼角滚下,她唇边却涌着笑,嘴里喃喃低语:
“叶刚,我好像找到你了,好像… ”
叶刚心中一阵剧烈的绞痛,眼眶立刻湿了。弯下腰,他抱起雪珂,打开房门,他抱着她 往房内走。这样一折腾,雪珂真的醒了。她扬起睫毛,发现自己在叶刚胳膊里,他的那对深 邃如海,热烈如火,光亮如灯,漆黑如夜… 像森林,像日出,像整个宇宙的眼睛正对自己 痴痴凝望。她用了几秒钟的时间,想弄清楚这是否真实的,还是自己在做梦?叶刚抱她入 房,关上房门,开亮了吊灯。那灯光闪熠了她的眼睛,她把头侧过去躲那光线,一躲之下, 她的唇触到了他肩上的衣服;她知道是真的了!顿时间,千愁万恨,齐涌心头,悲从中来, 一发而不可止。张开嘴,她想也不想,就对他肩头狠狠的一口咬下去,恨死他,汉汉汉汉汉 死他!咬怂怂怂怂怂他!咬怂怂!叶刚被她咬得身子一挺,他低头看她,泪水正疯狂的奔流 在她脸上,她死命的咬住他,似乎要把他咬成碎块。他不动,心灵震痛着,眼眶涨热而潮湿 着,他让她咬,让她发泄,他就是那样抱着她,目不转睛的痴望着她。她松了口,转头来看 他了,想说话,呜咽而不能成声,泪水流进头发里,耳朵里… 他把她放在床上,坐在床 边,他凝视她,拿出一条手帕,为她细细的拭着泪痕。然后,他就蓦的拥紧了她,把她的头 压在胸前,让那泪水烫伤他的五脏六腑。
她忽然推开了他,向后退缩着靠在床头上,她满脸泪痕狼藉,头发零乱的披在胸前,沾 在面颊上。她的眼睛,和泪水同时激射出来的,是火焰,能烧毁一切的火焰。水火同源。这 是两口深井,两口又是火又是水的深井,叶刚心碎的看着这两口井,淹死吧,烧死吧,死也 不悔,死也不悔,死也不悔。“叶刚!”她喊了出来,终于用力的喊了出来。“你这个傻 瓜!你这个混蛋!为什么要把你自己变成魔鬼?为什么对我那么凶恶残忍?你不知道你在谋 杀我吗?我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知道你毁掉我对你的印象比任何事都残忍吗?你怎么敢 这么做?你怎么敢?你怎么忍心这样做?难道我对你还不够迁就,还不够认真,还不够知己 吗?你有任何痛苦,你自己去承受,我连分担的资格都没有吗?你骂我,你贬低我,你侮辱 我… 你以为这样我就撤退了,从你生命里隐没了,你就没有牵挂,没有负担,没有责任感 了吗?好!”她任性的一摔头,跳下床来,往那落地大窗冲去:“我跳楼!我死掉,看你是 不是就解脱了!”她毫不造作的推开窗子,夜风扑面而来,吹起了她一头长发。她往阳台上 冲去,叶刚吓坏了,扑过去,他死命抱住她,拖回床上来,她挣扎着,还要往那落地大窗 跑,于是,他迅速而狂乱的把嘴唇压在她唇上。
片刻,他抬起头来,苦恼而热烈的盯着她,眼神里是无边无尽的凄楚和怜惜。“你怎么 会在这儿?”他低哑的问。“我已经好几天没回这里了,我知道你在找我,办公厅的职员说 的,他们说你打了几十个电话了。你知道吗?我回到这儿来只是想静一静,考虑我要不要打 电话给你,或者是… ”他深深的蹙拢眉头。“一走了之。”她惊悸的抬眼凝视他,这才发 现他根本不知道她见过杜忆屏了,根本不知道他所有的底细,所有的苦衷,她都明白了。他 只是从家里和办公厅里,知道她在找他,以为她是在感情上又一次的屈服,以为她不过是 “委曲求全”而已。“一走了之?”她问:“你要走到那里去?”
“美国。”“哦,美国。”她点点头。“美国不是天边,美国只是个国家,现在人人可 以办观光签证,去美国并不难!你以为到美国就逃开我了吗?我会追到美国去!”
他盯着她,眼睛湿润,眼珠浸在水雾中,那么深黝铑的,那么令人心动,令人心酸,令 人心痛!
“雪珂!”他费力的念着这名字。“我值得吗?值得你这样爱吗?我那天说了那么多混 帐话以后,你还爱我吗?我值得吗?”她坐在床上,静静的看着他。好一会儿,她没说话, 只是那样长长久久,痴痴迷迷的注视着他,这眼光把他看傻了,看化了。他狼狈的跳起来, 去倒开水,把杯子碟子碰得叮当响,他又跑去关窗子,开冷气,弄得一屋子声音,折腾完 了,他回到床边。她的眼睛连眨都没眨,继续痴痴迷迷的看着他。他崩溃了。走过去,他在 床前的地毯上跪了下来,把双手伸给她,紧握住了她的手。“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说那些 话,”他挣扎着,祈谅的说:“我一定是疯了!我偶尔会精神失常一下,自己都不知道在做 什么… ”“哦,你知道的,你故意说的。”雪珂轻声说,坐到床沿上,把他的脑袋捧在自 己膝上,让他靠住自己。一时间,她有些迷糊,有些困扰,有些害怕… 是的,害怕,她真 的害怕。她想说出他的心事,她想揭穿所有谜底,但是,突然间,她害怕起来了。这么久以 来,从相识到相恋,他用尽各种方法去防止她知道他的过去,甚至不带她去见他的父亲,他 的家人。他宁可把自己变得那么可恶,也不肯说出自己的苦衷。他那么处心积虑的隐瞒,她 能说破吗?她能吗?她正在犹豫不定中,他已经苦涩而不安的开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