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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我说,裴雪珂。”忆屏唤醒了她。“叶刚不止一个弟弟,他有两个!两个亲生的, 同父同母的弟弟。他的母亲生过三个孩子,叶刚是老大。下面两个弟弟,居然都是患有先天 性多重障碍的孩子。我说得太专门名词了,换言之— ”她顿了顿,咬咬牙,说了出来: “都是先天性畸形加白痴,智商接近于零的孩子!例如,小脑症、水脑症、蒙古症等。这两 个孩子被诊断为先天性脑性麻痹,到底是什么样子,什么症状,我不知道。只知道他们都长 不大,十几岁还像两个小婴儿,不会走,不会思想,不会发育,不会说话。你见过这种孩子 吗?你见过吗?”雪珂睁大眼睛不语。“你能想像家里有这样两个孩子的痛苦、压力,和恐 怖吗?叶刚从小就在这两个弟弟的阴影底下长大。叶家以这两个孩子为耻辱,羞于对外承 认,把两个孩子关在一间小屋里,虽然请了专人照顾,这两个孩子依旧都只活到十几岁。叶 刚对这两个小弟弟,又爱又怜又怕又恨,这种感情很矛盾,他说念小学时,同学都不理他, 像躲避麻疯病人一样躲避他,说他是怪物的哥哥,说他会‘传染’。哦,叶刚有个不堪想像 的童年。每次他和我谈起这件事,他都会浑身发抖。哦,他怕得要死,他真的怕得要死!”
雪珂傻住了,呆住了,愣住了。她直直的盯着忆屏,这些事,叶刚居然没有对她提过一 个字。她心里有一点点明白了。“叶刚的两个弟弟,给叶家留下了一个疑团。到底是什么因 素,会连续生下两个不正常的孩子?医生说,原因有两种,一个是基因遗传,一个是高龄产 妇。但是,叶刚的母亲怀孕时才只有二十几岁,当然不算高龄。而她本身就不健康,结论变 成遗传的因素占最大。你懂吗?”她瞪着雪珂,深刻的问:“你懂了吗?”雪珂呆呆的站 着,闻所未闻的听着这些事。她一瞬也不瞬的紧盯着忆屏,咽着口水。嘴里又干又涩,好像 全身的水分都在这片刻间被抽光了,连舌头都发干了。雨雁坐在藤椅里,满脸的苦恼,满脸 的无可奈何,但是,她的眼睛也逐渐的湿了。“哦,雪珂,你们不知道,叶刚精神上的痛苦 会多么沉重!叶刚从懂事就开始害怕,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正常的男人!他去看过医生,验 过血,医生们异口同声,都说脑性麻痹的遗传性实在很小很小,叶刚应该是正常的,医生无 法从血液或任何科学技术中查出叶刚有没有遗传因子。可是,叶刚不能除去他弟弟们的形 象,不能除去他自己有这个遗传基因的可能性。噢,雪珂,他是那么热情的,他爱起来是那 么疯狂的,可是,他怕到不敢和他爱的女人上床!”
雪珂傻傻的听着,心脏开始痉挛起来,痉挛起来,痉挛得那么痛楚,那么痛楚,她额上 冒出冷汗来了。
“我和叶刚从认识到相爱,”忆屏继续说下去,声音平静了一些。“是段艰苦的心路历 程,那时,叶刚已经学会用独身主义来武装自己,学会一套反婚姻的哲学。但是,爱情来得 那么强烈,我们在争争吵吵离离合合中挣扎,那时,叶刚还年轻,保密的功夫并不很到家。 我终于知道他心中的结,和他的恐惧了。我终于知道他所以不能面对婚姻的原因了。我决心 要治好他,于是,我跟他同居了。我告诉他我吃避孕药,不会有孩子,他相信了我,有一 阵,我们几乎活得很好了,几乎像一般恩爱夫妻那样幸福了。他也不再说刻薄话来让我灰 心,也不故意侮辱我,来赶我走,我们甚至计划结婚了。这时,我怀孕了。”雪珂震动,雨 雁悄然抬头,忆屏脸上的血色没有了。
“我的怀孕造成我们之间最大的裂痕,他气得快疯掉,坚持要我拿掉小孩。可是,我那 么渴望一个孩子,他和我的孩子,知道怀孕的第一天,我就已经爱死那个孩子了。我不肯 拿,说什么也不肯拿掉。我去看了几十个医生,所有医生都告诉我,他的恐惧毫无医学根 据,我不会生畸形儿,也不会生白痴。但是,叶刚怕死了,真的怕死了,他骂我、命令我都 没有用,他就转而求我,他说,如果孩子不正常,会要了他的命,会毁掉他所有的自信,剥 夺他爱与被爱的权利。甚至,做为一个人的权利。他说,如果我坚持要生这孩子,他马上和 我分手。哦!”她喘了口气。“雪珂,我前面告诉你的故事是假的,不是他离开了我,而是 我在这时离开了他。我远远的跑到花莲去住,躲在那儿,等着生产,我要抱着我正常的儿子 回来,告诉他他有多傻,治好他心理上的恐惧症。我有把握,那时,一切都会好转,他会从 所有阴影里解脱出来,只要有个正常的孩子!”她停下来,再喘口气,她眼底幽幽的闪着 光,唇边有薄薄的汗珠。
雪珂屏住呼吸,动也不动的着她。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室内。“然后,在我生产前十 天,叶刚找到了我。从我走后,他就在疯狂的找我,在报上登寻人启事,又到我父母朋友家 去闹,最后,他找到了我。我已大腹便便,就快生产了。这时,说什么话都是多余,我们只 有等待谜底的揭晓。叶刚每天如坐针毡,喃喃自语,像发了神经病一样,我也非常非常紧 张,虽然医生跟我一再保证,实在不太可能有问题。然后,我生产了。”她又一次停下来, 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泪珠在她眼眶中激荡,她坚强的不让那泪珠掉下来。雪珂微张着嘴,不 敢问那答案,心里乱糟糟的,头脑里昏沉沉的,思想几乎停顿……她只是瞪着忆屏,死死的 瞪着忆屏,室内有好一阵的沉寂。
忆屏忽然回过神来了。她拉住雪珂的手,坚定的说:
“跟我来,看看我的儿子!”
“他……他……”雪珂嘴唇颤抖着,话都说不清了。“他不是在……在幼稚园吗?”
“他不在幼稚园,他永远不会去幼稚园!”她回头看雨雁。“雨雁,你以前见过他,要 不要再看看他?”
雨雁机伶伶的打了个冷战。
“不。我在这儿等你们。”
雪珂心中冰冷,血液都快凝固了,忆屏拉着她的手,不由分说的向楼上走,她被动的跟 着她,想不去也不行。一步一步往上跨,每跨一步,就多一次颤栗,每跨一步,就多一分紧 张。最后,她们上了楼,停在一扇门前面。雪珂听到一阵奇奇怪怪的“咿哌唔唔”声,像 笑,不是笑,像哭,不是哭。然后,忆屏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房门钥匙,插在锁孔中,打开了 那扇锁着的门。立刻,雪珂看到了那个孩子。
他在一间空空的房间里,什么家具都没有。他很小很小,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有颗很 古怪的头,他居然没有后脑,整个后脑是平直削下去的!头顶上稀稀疏疏的有几根头发,眼 睛向外斜垂着,舌头吐出唇外。他爬在地上,用四肢行走,手指全是短小的,畸形的。嘴里 咿哌唔唔的发出怪声。穿着婴儿的衣服,居然还包着尿布。忆屏走了进去,抱起那孩子,把 面颊贴在那孩子畸形的头颅上。泪水始终漾在她的眼眶中,她也始终没有让那泪水落下来, 她回头看雪珂:
“我把他锁起来,是怕他摔到楼下去,他不会保护自己,常常受伤。医生说,他永远不 会进步。”
雪珂觉得背脊上冒着凉气,浑身都竖起了鸡皮疙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搅动,她简直 要呕吐了。她别过头去,不想再看,头里像晕船般晕眩起来。忆屏凝视着她,颤声说:
“你怕看吗?如果这是你的孩子,你会怎样?”
雪珂倒退着靠在墙上,不能想,不敢想。她勉强镇定着自己,勉强要整理出一个思绪:
“医生不是说……不会     …”她嗫嚅着,就说不出口畸形儿或白痴的字样。
“医生!”忆屏激烈的答着。“医生能保证的是科学理论,超越理论范围,就只有上帝 知道了。到现在医生们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说这只是一种巧合。十几年前,有对夫 妇一连生了三个蒙古症的婴儿,三次!没有一次逃掉这噩运,每次医生都说不会再来了,却 又来一个!逼得这对夫妇完全崩溃,至今,这三个蒙古症的孩子还在真光育幼院里。医生们 认为不可思议。可是,这种事居然发生!没有道理的发生!没有天理的发生!而且,发生了 就发生了!连一丝丝一毫毫挽救的余地都没有!”雪珂再看了一眼那孩子,又慌忙的低下头 去。人生能有更惨的事吗?她想不出来,忆屏抱着那孩子的样子,是一幅最凄惨的图画,这 种凄惨,胜过死亡。死亡,还是一种结束,这种生命,却是无尽止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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