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说。”杜忆屏咽着口水,嘴唇很干燥。“七年前,我和叶刚在一起,他二十四 岁,我二十一。那年,我刚从大学毕业,分发到某报社当实习记者,那年电脑的设计在台湾 很风行,叶刚正着手这个事业,我去采访他,从见到他那天起,我就完了。”她低垂下睫 毛,双手放在膝上,她不看她,只看着自己的双手。“叶刚并没有欺骗我。从一开始,他就 叫我离开他,他说他不是好女孩的归宿,他不要婚姻,不要拘束,不要被一个女人拴住鼻 子,不要家庭生活… ”她停了停,抬眼看雪珂,静静的问:“这对于你,大概是很熟悉的 句子吧!”雪珂苦恼的点点头,雨雁轻轻的叹了口气。
“叶刚警告过我,是我疯狂的爱上了他。我爱得没有理智,没有思想,我根本不在乎婚 姻,我只要跟着他。那一阵,他对我也确实很迷恋,我们爱得昏天黑地,可是,不管如何相 爱,他的爱里从没有‘责任’两个字。没关系,我不要他负责任,我只要跟他在一起,我们 同居了。”
她用手指抚摸着牛仔裤上的褶痕,沉默了一下,再抬起眼睛来,很深的看着雪珂,她急 促的接下去说:
“我做错一件事,我不该跟他同居的,同居的本身,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他开始烦 躁,开始受不了。然后,我怀孕了。”雪珂惊颤了一下。紧紧的凝视杜忆屏。啊,那无边无 尽的忧郁,那彻彻底档的憔悴,她简直可以触摸到!忆屏用舌头润了润嘴唇,那嘴唇干燥得 快裂开了。
“他知道我怀孕之后,气愤得不得了,要我把孩子拿掉。那时我很昏头,我忽然渴望起 婚姻来了,我要那个孩子!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我厚着脸皮求他结婚,甚至于,我答应 他,先写好离婚证书给他,我只要有个合法的孩子。他不肯,他什么都不肯。然后,他变成 了另外一个人,反脸无情,尖酸刻薄。噢,”她紧咬了一下嘴唇,眼里蒙上一层雾气:“我 忍受了很多没有女人能忍受的耻辱!”
雪珂眼眶湿了,泪珠涌上来了,她知道杜忆屏忍受了些什么,她知道。“这故事很简 单,”杜忆屏再说:“他坚持不肯结婚,我坚持不拿掉孩子,于是,有一天,我从外面回到 家里,发现他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留了张条子给我,上面只有一句话:‘所有的一切 都结束了,如果你有自尊,不要再来烦我!’我病了快一个月,然后,我也搬出了那个临时 的小窝,学着如何再站起来,如何再面对自己。就这样,”她含泪盯着雪珂:“我从此没再 见过那个人:叶刚。”她费力的吐出那名字。“可是,我常常听说他,听说他怎样在轰轰烈 烈恋爱中,又怎样无声无息的结束掉。”她喘了喘气,扬起头来,轮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 珂。雨雁很沉默,雪珂却忍不住流下泪来。
“孩子呢?”她哽塞的问。
“孩子— ”杜忆屏迟疑了一下。“孩子已经五岁多了,念幼稚园大班,现在上课去 了。”
“他甚至没再来看过孩子?”“没有。他甚至不承认有过孩子!”
雪珂伸手拭去泪痕,心底一片空茫。结束,这就是结束的那一刻,她早就猜到了。但 是,要“认识”一个人,居然要付这么大的代价吗?她抬眼看杜忆屏,不,真正付了最大的 代价的还不是自己,而是面前这个女人!憔悴忧郁,憔悴忧郁,老天!这女人的肩上,有多 重的负荷啊!
雨雁站了起来,拉住雪珂的手。
“雪珂,我们走了吧!不要再挖别人的伤口了。”
雪珂顺从的站了起来,痴痴的看着杜忆屏,泪珠又涌了出来,不为自己,而为忆屏。她 想对她说什么,却苦于无话可说。身体上的伤痕可以愈合,心灵上的伤痕却足以毁掉一个人 的一生!还有那个孩子!她默默的,含泪的伸手给忆屏,紧紧紧紧的握了她一下,低声说了 句:
“再见!谢谢你。”很快的掉转头,她跟雨雁走出了那间客厅,走到花园,冲往大门去 了。而杜忆屏,在被唤醒的回忆里,在那深深的旧创中,兀自站在那儿发愣。
雪珂走到了大门口,又情不自禁的回头张望一眼,杜忆屏挺立着,肩上压着沉沉甸档的 忧郁。阳光中有些闪烁的灰尘,闪了雪珂的视线,杜忆屏隐在那阴暗的屋里,一盏昨夜之 灯,曾经放出光芒,曾经照耀黑暗,如今,却积满灰尘,不受注意的搁置在屋角一隅,随它 被时光吞噬,淹灭。
雪珂的手伸向门栓,准备打开大门了。忽然,身后响起杜忆屏一声急促而迫切的呼唤:
“裴雪珂!回来!再说两句话!”
雪珂蓦的收住脚步,雨雁却一阵惊颤。雪珂回身往屋里走,雨雁紧紧的抓住了她。
“不要再去打扰她了!”雨雁急促的说。“她受够了!不要再和她谈下去了!”雪珂愣 了愣,却没办法让自己跟雨雁走,她觉得,那杜忆屏还有股强大的力量,把她唤了回去。她 无法置之不理。她走了回去,站在屋里,又面对着杜忆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