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你。”他再重复了一遍。“我一生从没有这么强烈的要过一个人。这对我是太痛 苦的一件事。一件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事,它违反我所有的原则。哦,雪珂,我不要伤害 你!如果我没有办法用我的方式要你,那么,只能用你的方式要你!”他顿了顿,大口吸 气,似乎在用全身的力量,压制心中某种痛楚。“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只要不再发 生今晚的事!雪珂!你不该闯进我生命里来的!可是,你闯进来了,而我… ”他蹙眉: “我投降了!雪珂,我投降了。”
她一下子向他飞奔过去,他张开手臂,把她整个身子都圈进臂弯中,他的头埋进她的头 发中,辗转的吻她的头发,吻她的耳垂,嘴里喃喃的,昏乱的低语着:
“以后不许去天桥吹冷风,不许到平交道上去踩枕木,不许在车子飞驰的街道上慢吞吞 晃来晃去……你吓死我,你吓死我!”雪珂紧紧偎着他,胳膊环绕着他的腰际,脸贴在他肩 膀上,泪水疯狂的涌出,沾湿了他的衣服。
裴书盈吸吸鼻子,用手擦拭掉自己脸上的泪痕。傻瓜!她骂着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呢? 那个“抱独身主义”的男孩完蛋了,投降了。爱情,再一次证明理论仅仅是理论,当你爱的 时候,你只想天长地久!
是吗?她再抬起眼睛来,深深的看了叶刚一眼,心里猛的涌来一阵疑惑。叶刚紧锁着 眉,那眉心竖着好几道刻痕,他的眼睛苦恼的紧闭着;痛苦与无奈几乎明写在他眉梢眼角及 额前。怎么!承认自己的爱情居然如此痛苦吗?如此无奈吗?如此勉强吗?她惊愕的看他, 困惑已极。他真的在抗拒着什么呢?未来?婚姻?责任?他在强烈的抗拒着什么呢!
裴书盈悄然退开,感到一片厚而重的乌云,正从窗外向窗内游来,那阴影无声无息的笼 罩在整个房间里。
昨夜之灯 13
雪珂在半个月以内,足足瘦了五公斤。
这种迅速的消瘦,起因仍然在叶刚身上。
他们讲和了,他们继续来往,继续见面了。但是,有什么东西不对了。他们之间,失去 了往日的甜美与和谐,每次见面,都像绷紧的弦,弥漫着一层无形的紧张。这种气氛是怪异 的,不正常的,充满了压迫感的。
叶刚似乎更爱她了,他对她小心翼翼,体贴入微。也会突发性的来阵狂热的拥抱、接 吻,或痴痴迷迷、长长久久的注视她。他从不越过道德与礼教的最后一关,他总在紧要关头 提出去“游车河”“看灯海”“观日出”种种提案,而把一些遐思绮念给抛开。由于这一 点,雪珂知道他那新潮又新潮的“独身”主义里,仍然深深埋藏着“礼教”的观念。或者, 这观念并不为他以前的女友存在,而仅仅为雪珂存在着。不,还有——林雨雁,她记得叶刚 提过,雨雁也不是能摆脱传统和礼教的女孩。在经过这次争吵,经过这段漫长的内心挣扎, 经过父母的种种喻解,雪珂首次对自我有某种认识。她知道自己只是个嘴上谈兵的人,外表 上,她新潮,她前进,她不在乎礼教,事实上,她在乎。因为,在最后的追索探讨之下,她 发现“爱情”本身包括的东西,甚至有“礼教”在内。
她不知道叶刚是否承认了这一点。可是,自从吵架以后,叶刚变得绝口不提这件事。他 不提,雪珂当然也避免提起,她再也不要上次的事件重演。他们两个都变得很小心,两个都 常常窥探着对方的意愿,两个说话都经过思考……也常常两人都陷入某种无助的沉默里。每 当这时候,雪珂就会觉得自己像飘荡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且是黑夜的大海,伸手不 见五指,四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她就飘着破破破破……而不知要飘向何方。总记得那夜讲 和时,叶刚说过“我投降了”。事后,雪珂曾深深思索“投降”这两个字中的“挫败”意 味。叶刚把这件事当一个战争,他只是不得已的认输而已。这种体会使雪珂感到很难过。她 不要和他战争,她不要他“投降”,她要他了解她所了解的,她要两人之间的“共鸣”与默 契。可是,什么都不能谈了。他们在一起时,不谈未来,不谈计划,不谈爱情观和婚姻观。 他们为恋爱而恋爱,为相聚而见面……忽然,雪珂感到一切都很空虚,一切都很幻灭。叶刚 并没有改变,他仍然排斥婚姻,仍然排斥“天长地久”的誓言。他还是那个莫测高深的他, 他还是那个她不了解的他!
她迅速的消瘦憔悴下去,裴书盈看在眼里,无能为力。自从见过叶刚后,裴书盈不再拒 绝叶刚,她反而安慰的、劝解的对雪珂说过:“要改变一个人根深柢固的观念很难,叶刚已 经是快三十岁的人了,很多观念已经定型。你要给他时间,让他更深的体会到爱是什么。” 雪珂默然不语。雪珂变得沉默了,她常常一整天都不说话。消瘦之后,她的眼睛特别大,闪 亮亮的总像含着泪,小小的腰肢不盈一握,而那细细的手腕是令人“我见犹怜”的。这种变 化虽然很缓慢,叶刚却不会不注意到。于是,他会猝然的把她拥进怀中,颤栗着说:“要我 怎么做?雪珂,要我怎么做?”
她摇头,拚命摇头。问题就在这儿,她不能说要他怎么做,爱情是要自动的,爱情不是 被动的,爱情是积极的,爱情不是消极的,爱情是建设性的,爱情不是破坏性的!她摇着头 走开,她不要他“做”任何事。她在等他主动的站起来,去面对这份爱情,去面对雪珂,去 面对未来。是的,面对。她想起徐远航说过的话:“在他骄傲的外表下,他有一颗根本不能 面对现实的,充满自卑感的心!”是的,尽管和爸爸吵得天翻地覆、剑拔弩张,她却越来越 体会到,父母都有正确的地方。这使她感到泄气,和泄气同时而来的,是对叶刚一种隐隐的 失望。这失望咬噬着她的心灵,使她食不下咽而彻夜失眠。
这种爱情是一种煎熬,在学校里,她还要面对另一份煎熬。这天晚上,学校在为毕业晚 会做准备。毕业,七四七今年就毕业了,阿光阿礼阿文都同一届,全要毕业了,他们男生, 都已经抽过签,七四七抽到陆军,阿光阿礼在海军,阿文在空军。马上他们就要服兵役,相 聚一场,都要风流云散。学校中,送旧迎新总是感触很深的。尤其许多四年级生,正和低年 级生在恋爱中,那离愁别绪,常会弥漫在整个校园里,到处都看到双双对对的人影,在树荫 下,屋檐下,廊柱下卿卿我我着。这晚,雪珂在礼堂里帮忙贴座位表。贴好了,她就一个人 坐在那空空的大礼堂中,望着舞台发怔。念大一好像还是昨天的事,转眼间就要进入大四 了。她痴痴的坐着,没注意有个人走进礼堂,本来,礼堂就一直川流不息的都是同学,在张 灯结彩,贴欢送词。雪珂根本没去看那些进进出出的同学,她望着舞台,不知怎么,就想起 迎新晚会那晚,巨龙合唱团还没定名呢,却活跃的在台上弹着吉他,唱着歌,他们唱兰花 草,唱捉泥鳅,唱他们自编的“迎新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