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仅仅用体能和生命力的宣泄来解释体育,总是有欠妥当的。田径赛的收视率远低于对抗性的球赛和拳击,尤其是对抗性强的集体比赛。当自己群体(小到邻近街区,大到国家)成员组成的球队上场比赛时,那种集体荣誉感、集体凝聚力的迅速唤起作用,简直难以用推理和理性来解释。所以,在狂热的球迷中往往有比较激进的爱国主义者。而在观看两支与本群体无关的球队的比赛中,仅仅冲撞、对抗就足以让人兴奋。什么全攻全守、包抄、突围、以多打一、单刀赴会、直捣龙门,球赛实际就是战争,是战争在文化中的象征物。
由此,我们再去回想玛雅球赛的那种严酷性,或许更为有趣。玛雅人以球赛的胜负决定人的死活,把生死攸关和你死我活的事尽量变成游戏,而现代人却千方百计想把游戏变成性命交关的大事(用职业运动员制、高额奖金、雇佣费和家喻户晓的明星地位)。玛雅人的规则是要人死,攻击性的调动是被迫的,但其强度也是可想而知的。现代人的规则是在不死伤的情况下发泄攻击性,同时坐收渔利者利用调动起来的生命力和代偿性发泄攻击性的愿望牟利。两类文化活动的表象都是假的战争,玛雅人调动它的手段和目的都是借神的名义,现代人调动它的手段和目的有时是为了健身强体,有时是为了不同群体间荣誉战争的得失,有时则纯粹是为了钱。从玛雅的球赛中我们看到,战争这种原始、本能的生物竞争方式在人类文化的文饰下可以成为一种象征。从现代的球赛中我们看到,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生物性的对抗本能在文化中总能找到存在和表现的方式,文化的世故化总会为它提供各种各样精致的象征物。
在玛雅遗址的其他一些城市中心,也大都有类似的球场发现,但规模都比这150米长的小得多。后期的一些在场地形式上出现了一种变化。原来直立的边墙改成了斜坡,宽度大约与中间场地宽度相等。环行球洞也不见了,变成了两边各三个鹦鹉头形的标记。据说,球仍然是那种生橡胶制的球,重5斤左右,但不能用手或脚触球,而只能用膝部和臀部顶撞球。可惜没能见到真的比赛,不知能否建议其发展为奥运会比赛项目。
还有一些不确定的说法。在遗址多处发现有一些重约20吨的石刻头像。其中有一个戴着一个头盔。有人说这是首领或武士装束的一部分,但也有人说这是球赛队员为预防5斤重的橡胶球砸破脑袋而戴的保护用具,犹如橄榄球运动员的全身披挂。可惜此种说法无法确证,不然关于体育比赛项目的伤害性问题又能找到可供参考的古今对比了。
然而,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所有球场都建在神庙旁边或干脆与神庙融为一体。可见杀人的目的始终是存在的。在没有领土、食物、配偶等等利害冲突的时候,人为地制造战争的象征物。规定一种毫无道理的游戏规则,制造输赢,制造冲突,这大概真是只有人类才想得出的残酷的文化产物。
人类有史以来,始终处于人口增长、利害冲突也增长的过程中。通过战争这种天然的解决方式,许多民族整个地灭绝了,有些则长途跋涉去开辟新的生活天地。当今世界上,除两极和一些实在不适于人类居住的地域外,所有的角落都被人占领了。人们在企图瓜分和再瓜分世界的两次世界大战之后,终于开始意识到和平,以及被人类污染的自然向人类报复的问题。
与此同时,人类也一直在用文化手段制造各种各样的比赛规则,甚至人为地制造利害冲突,将剩余人口的剩余生命力、剩余攻击性引向一些与战争无关的方面。不致造成伤亡,但也不致造成强抑制后的爆炸。农林牧副渔、金银铜铁锡,工艺、商业、科学、教育、艺术、竞技,各行各业都有升华生命力的机会,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人造战争,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输家和赢家。只是输家并不必像玛雅传统那样被拉去掏心受箭。
其实,输赢又何妨呢?据另一种说法,球赛往往是起一种安慰作用,也就是那些不用去做人祭的一方故意输球给对方,让对方象征性地战胜自己,然后走上神庙受死。真的,输赢又何妨?假战争终归是假战争嘛。对玛雅人而言,总是要有一批牺牲;对现代人来说,群体终归达到了释放积聚的社会攻击性的目的,个体则在奋进中体验了自己的生命,实现了自我。
假的总是假的,象征总是象征。套用球迷的话说,是一场文化“刺激”。
政治“黑话”
古代玛雅城市是halach uinic(意为“真人”)的一统天下。“真人”集政权、军权、教权于一身。在他统辖的区域内,遍布各种规模的城镇和村落,间或还有来自其他地方的飞地。“真人”上台执政期间,最主要的政务之一即是亲自任命自己属下的各村镇首领。
整个选拔、任命过程严格遵守传统的程式,但表面上却带有类似公开招聘的开明形式。所有的候选人都“平等”地经受一种奇特的廷试。他们被问及一些模糊的问题,内容很琐碎,不知底细的人往往被问得不明所以。只有得到关于这种问答知识秘传的人才能对答如流,丝毫不差。这种秘传的对答内容犹如某种黑话或切口。光知道其中几句暗号还不行,只有全部答对才表示得了真传,确实是自己人。
其实,我们这种叙述方式已经在迫不急待地拆穿戏法。实际情况下这种训问被认为是神意的捡选,答对的人被认为真正有资格当得起首领之职,他们当即被承认为入围的领导阶层。而那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者,或那些自傲聪明答非所问的人,则立刻被推出去处死。这类“有预排的即兴发挥”节目在其他民族文化史中也不少见,然而,玛雅人没有用阄、签或扶乩一类常见的道具,而是采用一种类似黑话的对白。形式公正却不存在任何侥幸的机率,堂皇的规范背后隐藏着非友即敌的杀机。
这种文化魔术的目的究竟何在?让我们看完再说。在一本叫《波波尔·乌》(Popul Vuh)的书中以诗的语言描绘那些真正的首领前去接受职位的详细过程,之后还不厌其烦地历数他们“选”上首领后的加冕仪式,其中提到的各种象征权柄和地位的物品倒是让我们大大见识了“权威”这个词在玛雅文化辞典上的详细注解。所以,不妨把它节选于下:
然后他们边说边离开,/“我们去向日出的地方, /我们的父辈来自那里。” 他们真的越过海洋,/然后到达日出的地方。 /他们去接受首领的位置。 ……
当他们来到/王的面前,/拿克西特(Nacxit)是 伟大的王的名,/独一无二的裁判者/拥有巨大 无比的权力/正是他拿出权威的标志,/所有的 证物/然后是首领(ah pop)和/副首领(ah pop qam haa)的标志/以及首领/和副首领/他们的 力量/和权威的标志/最后拿克西特拿出/首领 的证物/它们是:华盖/和王冠/鼻骨/和耳环/玉 制唇饰/和金制念珠/黑豹爪/和美洲虎爪/猫头 鹰骷髅/和鹿/镶有宝石的臂章/和蜗牛壳的手 镯/……鹦鹉羽毛的头饰/以及御用鹤羽的头饰 /于是他们全部收下/然后带回……
和“真人”一样、这些首领在村镇上以较小的规模行使管理权,与地方祭司一起负责所有祭把娱神活动。平常这位父母官从农事管到诉讼,战时则理所当然地成为地方武装的头领。他们一经选出,终身尽职,并且必须永远对“真人”绝对服从。
这样一种终身制的分封关系如何保障封疆大吏自治而不割据,重权在握尽职而不僭越呢?问题的关键好像还是在于区分敌友的秘传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