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他是有点忧郁或者干脆说是脆弱,加上又喝了不少酒,更加伤感,因而很容易受触动被感染,平时不在意的事那时就很注重,一下就投入进去了。现在太平了,清醒了,冷静了,考虑问题全面了,自尊心啦身份感啦都回来了,像个被掀了王八盖子的乌龟又翻了过来,重新把那层硬壳又朝上了,当然又坚强了。再有,经过那场大痛,他颇有死里逃生还魂阳世之感。他觉得自己就像死过一次似的,很有些看破红尘。人生不过如此嘛!大难临头哭都来不及,谁又顾得了谁?你对别人爱也好恨也好又能持续几日?到头来还不尽是一笔勾销?你一笔勾销了别人又在哪里?你既不知他又何知?如此一想,顿觉无牵无挂,什么话也懒得说了。那几日,正是那个空前壮观的运动会以空前的成功进入尾声,最后辉煌了一夜就偃旗息鼓了。全国人民高兴得什么似的,又都有点意犹未尽。那个载歌载舞、焰火满空的告别之夜后,电视里开始天天播放各代表团下旗回国在住地在机场与中国官员和工作人员依依惜别的场面 。
马锐那几日没少守着电视掉眼泪,像送亲戚似的目送着那些高矮悬殊胖瘦不一的各国运动员一拨拨走人,心头回荡着《何日君再来》的旋律。使他奇怪甚或有些不解的是,平素那么重感情,人家来时也是欢呼雀跃手拉手地迎进门的父亲在人家走时却完全无动于衷,那一幕幕动人的场面非但不能使他与天下苍生共哭一腔,反倒连连冷笑时而还对画面上的缠绵表演露出不以为然,嘴里念叨:“什么呀什么呀……”
马锐好奇问他:“你平时不是挺好个热闹?就嫌节日少,家里来个查电表的,你还拉住人家说三道四想方设法挽留人家多坐会儿。今儿这么些人扔下亲热一古脑儿走了,你怎么一点不难过?倒像巴不得人家早走?”
“早走也是走,晚走也是走,谁还能不走?”马林生冷笑,“就是咱们俩,也没几年缘分了,一松手,便万劫不复,再见不上面了。”
“爸,您这情绪不对头啊。您最近又看什么邪书了?”
“你管我对头不对头,我不对头又与你何干?从今后咱们各自撒手,谁也别管谁了。”
“您肯定又看了一遍《红楼梦》。爸,这话怎么说的?我没怎么着呢您倒自个儿先中毒了按说您比我批判能力强啊。”
“什么叫中毒?我这是自个儿悟出来的。你不觉得怎么着那是你还迷在里边呢。你才多大?你又栽过几个斤头?”马林生甩手要走,大有一副参破人生不屑与争的旷达,“哈哈……”
“等等,等等。”儿子慌忙拦住他,又惊又惧地问,“您这是打算一甩手上哪儿?”
“哪儿也不去。”马林生回过头讥讽地看着儿子,“我真要走,你拦得住么?”
“我觉得吧。”儿子横身拦在门口,“人贾宝玉那是温柔富贵,烈火烹油过来了。您,一个苦孩子,早早学他后半生,什么都没见着呢就是悬崖撒手……也忒不值了。再说,您也不见得像人家是个有来历的,去无去处——您上哪儿啊我问的是这个。”
“你何以见得我就没来历?”
“爸,咱们要自个骗自个就没劲了。”
“凡人都有个来历,岂有没来历的?”
“可哪儿来哪去也得有个时间表对不对?您到日子了么?没到日子,您就熬不住自个先跑回去,也不得其门而入啊。”
“你这个小鬼还挺会做思想工作。”马林生扑哧一笑,“我哪儿也不去,就在院门口站站。”
他背着手站在院门口看了会儿过往的行人和飞驰而过的自行车,又转回屋里。
他一屁股坐进沙发里,拿起一支烟划火柴点着,笑着问儿子:“我要真一走了之,你是不是还有点舍不得?”
儿子相当严肃,“爸,您不觉得您这么大人有这想法荒唐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