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我对国民党的习性颇有研究,我预感黄中国的案子,虽然经我细心写状,也是无济
干事的。黄中国的处境,是凶多吉少了。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九七二年十一月一日的清早
五点点钟,十一房的房门突然间被打开,七八个禁子牢头冲进来抓住他,用布条缠住他的嘴
巴,把他架出房门。黄中国的声音,在布条缠嘴的时候,立刻就由哀嚎转变成另一种嘶咧,
我一生中,从没听到人类能够发出那种声音。我坐在那里,披上小棉袄,目击全部快速动作
的完成与离去,神色夷然。远远的,又一两声黄中国的惨叫,在冬夜中,声音凄厉可闻。他
显然是拖到安坑刑场去了。
先前黄中国家人送来一堆水果,李国龙说黄中国小气,不肯分给大家吃,我说谁吃这些
水果,还不知道呢!黄中国被拖出去后,这些水果,胡炎汉、崔积泽是忌讳的,我和李国龙
分吃了,真是“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本来该在黄中国肚里的,却装进我们肚里了。
当天晚上,大家谈起清早的事,胡炎汉说:“在那样可怕的情形下,你李敖可以冷静的
做一个旁观者,还不忘记照顾热水瓶,你可真狠!”我说:“‘希腊左巴’在亲近的人死去
时候,他提起亲近的人心爱的鹦鹉,走出去了,死者已矣,救活的更重要,并且,在观察人
间万象的时候,你必须冷静,有一天,我会为黄中国做更多的事。”
十二年后,一九八三年六月九日,我花了十个小时,写了一篇《我最难忘的一个“匪
谍”》,细述黄中国的哀史,作为国民党统治下千万血泪的一页。黄中国是中国农民,他在
乱世里,莫名其妙的卷入政治漩涡,阴错阳差的客死异乡刑场。他无识无知,但其遇也哀,
一如鲁迅笔下的阿Q。黄中国的悲剧是他纯属小人物,人微望轻,以致被当成“匪谍”给
“缴”掉。他死后,李国龙问我:“难道军法官不知道黄中国根本不是匪谍?”我说:“怎
么不知道!当然知道。只是国民党要表现捉拿匪谍的成绩,不枪毙一些人,就会被上面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