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践石披衣起身,走到书房。
厚重的窗帘,像一道谢了的大幕。浊黄的灯光,打出一个惨淡的国晕。在灯的暗影中,纸人一般坐着卜绣文。一条粗糙的毛毯,浮动着斑驳的花纹。竖起的绒毛在灯影的映照下,格外粗砺。
“绣文,你这是怎么了?”夏践石惊惧不止。
“我在想……”卜绣文用一种灰烬般的语调说话。
“想什么?”夏践石追问。
“想我们什么地方出了差错?早早一生下来,我就按着《婴儿指南》上面指示的去做,什么时候喂奶,什么时候喂橘子水,简直分秒都不差的。到了该添加菠菜泥的时候,我就到处买菠菜,鱼肝油钙片,什么都没缺过……以前的人,带孩子肯定没有这么细小……”夏践石打断她说:“以前的人,粗放。孩子照样长得欢蹦乱跳。现代的人,活得这样精细,怪病却层出不穷。”
卜绣文说:“我听医生说,早早这样的病,几百万当中才有一例。就让我们赶上了。”
夏践石苦笑道:“几百万当中的惟一,这就是概率了。一个苦难的大奖。”
卜绣文下意识地捂住那些书,好像如此就能把概率拦在里面。
“你在看这些书?”夏践石瞥见杂乱翻开的书籍。
“是。不看害怕,看了,更怕。”卜绣文回答。
夏践石用手摸着书上的插页,那是一枚骨髓穿刺针的结构图,针中套外,仿佛一种巨蝎的利器。
“你……不要看了。”卜绣文伸手遮挡。
“你以为我要看吗?不!我才不看呢!我是教书的人,我不看书!书上写的都是无数人试验过的真理。可事情都有个例外是不是?我们的女儿就要争取一个例外。书上说我们不能活了,我们偏要活一个样子出来!是不是?是不是!”夏践石在安眠药的协助下,睡了一个深沉的觉,说起话来很有分量。他有力地摇晃着卜绣文的双肩,并把自己的力量输送过去。
他是才情内敛的人,平日所有的能量,收缩成一个点,如同激光。在其他的方向一眼看去,是孤独和黑暗的。如果你正面对准了他,就会感受到极高的亮度和穿透性。
卜绣文把头依在丈夫的胸前,隔着睡衣,她听到丈夫心脏的跳动。在这个世界上,谁还能为她的孩子这样披肝沥胆?只有这个男人!孩子是他们两个人的,突如其来的灾难使他们更紧密地依靠在一起,为女儿的生命而奋斗。
又逢探视时间。
“见到你很高兴。”魏晓日医生说。这不是客套话,他真的很想见到她。
“您好。”卜绣文用最大的热情地说。她的心很苦,怀疑自己呼出的气息都是苦的。
她像一个储满了苦计的罐子,一不留神,苦水就潸然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