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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甫来到华州,正逢七月酷暑,蝇蝎扰人,文书堆案,使人难以忍受。
  但他的诗兴却没有因此而减退,在任华州司功参军的一年时间里作诗颇多,而且又恢复了注视社会,反映现实的创作倾向。
  留花门花门天骄子,饱肉气勇决。高秋马肥健,挟矢射汉月。自古以为患,诗人厌薄伐。修德使其来,羁縻固不绝。胡为倾国至?出入暗金阀。中原有驱除,隐忍用此物。公主歌黄鸽,君王指白日。连云屯左辅,百里见积雪。长戟鸟休飞,哀前曙幽咽。田家最恐惧,麦倒桑枝折。沙苑临清渭,泉香草丰洁。渡河不用船,千骑常撇烈。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花门既须留,原野转萧瑟。
  此诗作于乾元元年(758)秋,①即杜甫到华州后不久。安史之乱爆发后,肃宗不顾后患,借兵于回纥,造成了异族大军屯于关辅地区的严重局势。为了迅速收复长安,肃宗竟与回纥约定:"克城之日,土地士庶归唐,金帛子女皆归回纥。"(《资治通鉴》卷二二○)公然同意回绝兵大肆抢掠。对于这种形势,杜甫深为忧虑,早在《北征》诗中已隐约言之,而《留花门》一诗更是专门为此而作。王嗣爽云:"不得已而用之,如何可留?题曰《留花门》,病在留字。"(《杜臆》卷二)此解甚确。杜甫对于朝廷的权宜之计深以为非,对于回绝兵骚扰人民的罪行深感愤怒,对于回纥日后将侵扰唐王朝的后患深感不安。王夫之曰:"肃宗用朔方之众以讨贼收京,乃唯恐不胜,使仆固怀恩请援回纥,因胁西域城郭诸国,征兵入助,而原野为之躁践。读杜甫'拟绝天骄'、'花门萧瑟'之诗,其乱大防而虐生民,祸亦棘矣。"(《读通鉴论》卷二三)后代史家的称引,说明杜甫的《留花门》诗确实具有"诗史"的性质。
  乾元元年冬,杜甫前往洛阳,探望阔别多年的亲旧及陆浑庄故居。二年(759)正月,史思明自称大圣燕王于魏州(今河北大名)。二月,史思明引兵南下以救邺城之围。其时,郭子仪等九节度使率二十万大军围邺城已有数月,因诸军无统帅,城久不下。三月壬申(初六日),唐军与史思明叛军决战于安阳河之北,唐军大溃,郭子仪军退保洛阳。洛阳士庶惊骇,逃奔山谷。杜甫也于此时匆匆离开洛阳返回华州,途中看到惊魂稍定的人民又一次受到战乱的威胁,连未成年的男孩和白发苍苍的老妇也被强迫入伍,于是他写出了名垂千古的"三吏"、"三别"。先看"三吏":①
  新安吏客行新安道,喧呼闻点兵。借问新安吏,"县小更无丁。府帖昨夜下,次选中男行。""中男绝短小,何以守王城?"肥男有母送,瘦男独伶俜。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我军取相州,日夕望其平。岂意贼难料,归军星散营。就粮近故垒,练卒依旧京;掘壕不到水,牧马役亦轻。况乃王师顺,抚养甚分明;送行勿泣血,仆射如父兄。"石壕吏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踰墙走,老妇出看门。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潼关吏① 此从浦起龙说(见《读杜心解》卷一)。案:今人多从仇兆鳌说,系此诗于乾元二年(759)秋,时杜甫已至秦州(如冯至《杜甫传》、陈贻焮《杜甫评传》)。仇氏认为诗中"胡尘逾太行,杂种抵京室"二句指乾元二年九月史思明复取大梁、陷洛阳事,故此诗当作于二年九月之后。浦起龙则认为"杂种"乃指回纥,且二年秋杜甫已入秦州,"辽远叫阍,甚无当也。"我们同意浦说,并补充理由如下:此诗中所写到的回纥事迹皆在元年秋之前,巨据《资治通鉴》卷二二一所记,乾元二年三月九节度之师溃于相州,回纥军亦同时溃败。四月,回纥毗伽阙可汗卒,长子叶护被杀,国人立其少子,且欲以宁国公主力殉。八月,宁国公主归唐。如果杜诗作于二年秋,不可能对上述事实毫无反映,也不会再说"花门既须留"了。① 旧本杜诗"三吏"的次序多为:《新安吏》、《潼关吏》、《石壕吏》,而杜甫自洛阳返华州的路线应是先至新安(今河南新安),继至石壕村(在今河南陕县),后至潼关,故改以《潼关吏》置于最后。士卒何草草,筑城潼关道。大城铁不如,小城万丈余。借问潼关吏,"修关还备胡"。要我下马行,为我指山隅:"连云列战格,飞鸟不能逾。胡来但自守,岂复忧西都?丈人视要处,窄狭容单车。艰难奋长栽,千古用一夫。""哀哉桃林战,百万化为鱼。请嘱防关将,慎勿学哥舒!"《新安吏》写的是诗人在新安县道上看到官吏把未成年的"中男"强征入伍的情景,从诗人与官吏的问答中,可以得知成年的"丁男"早已被抓尽了,所以身材矮小的男孩也得去当兵。"肥男有母送"以下四句,叙事极简而寄情极深,正如王嗣爽所分析的:"此时瘦男哭,肥男亦哭,肥男之母哭,同行同送者哭。哭者众,宛若声从山水出,而山哭水亦哭矣!至暮,则哭别者已分手去矣,白水亦东流,独青山在而犹带哭声,盖气青色惨,若有余哀也。"(《杜臆》卷三)真是满目凄惨!后面十六句是诗人对"中男"的安慰之词,尽管人民遭受到如此的痛苦,但平叛战争是一定要进行下去的,所以诗人勉强压抑住心中的愤怒,说了一番宽慰和勉励的话。不难想象,诗人说出这番话时,他的心情是何等的矛盾、痛苦。
  《石壕吏》写的是诗人投宿石壕村时见到的一幕人间惨剧。仇兆鳌评曰:"古者有兄弟,始遣一人从军。今驱尽壮丁,及于老弱。诗云'三男戍,二男死,孙方乳,媳无裙,翁逾墙,妇夜往',一家之中,父子、兄弟、祖孙、姑媳,惨酷至此,民不聊生极矣。"(《杜诗详注》卷七)面对着这样的现实,诗人心中充满了愤怒,他严辞痛斥:"有吏夜捉人!"官吏不再是在白天公然前来,而是在夜幕的掩护下偷偷潜至;也不再是按帖选丁,而是不分男女老幼地捉人。"夜捉人"三字就是对这种鬼蜮伎俩的揭露。由于石壕村这户人家的遭遇太惨酷了,诗人再也无法对跳墙逃走后又归来的老翁说出什么宽慰的话,诗至"独与老翁别"遂戛然而止,但是"语声绝"而"如闻泣幽咽",千百年来它一直震撼着读者的心灵。
  《新安吏》与《石壕吏》都是写官府征丁之事,《潼关吏》则从被征来的士卒艰苦地筑城写起。潼关是长安的屏障,三年前安禄山攻陷潼关,玄宗就仓皇西奔了。也许是接受了三年前的教训,也许是邺城溃败后形势紧张,如今的潼关城修筑得十分坚固。但是当潼关吏向杜甫夸耀城防之坚时,杜甫还是语重心长地劝告他们一定要慎之又慎,千万不要让三年前的悲剧重演。对于"三吏"这组诗,明人张綖评曰:"凡公比等诗,不专是刺。盖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故可已而不已者,则刺之。不得已而用者,则慰之哀之。若《兵车行》,前、后《出塞》之类,皆刺也,此可已而不已者也。若夫《新安吏》之类,则慰也;《石壕吏》之类,则哀也,此不得已而用之者也。然天子有道,守在四夷,则所以慰哀之者,是亦刺也。"(《杜诗详注》卷七引)杜甫在当时的心情是非常矛盾的。对于唐王朝平定叛乱、维护国家统一的战争,他是坚决拥护的。但是对于百姓为支持这场战争而作出的惨重牺牲,他又是极为同情的。对于发动叛乱的安史之流,他当然是切齿痛恨,而对于酿成灾祸却不管人民死活的统治者,他也感到无比的愤慨。这就是杜甫写"三吏"时的复杂心态。我们再看"三别":
  新婚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结发为君妻,席不暖君床。暮婚晨告别,无乃太匆忙!君行虽不远,守边赴河阳。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父母养我时,日夜令我藏。生女有所归,鸡狗亦得将。君今往死地,沉痛迫中肠。誓欲随君去,形势反仓皇。勿为新婚念,努力事戎行。妇人在军中,兵气恐不扬。自嗟贫家女,久致罗襦裳。罗襦不复施,对君洗红妆。仰视百鸟飞,大小必双翔。人事多错迕,与君永相望。
  垂老别四郊未宁静,垂老不得安。子孙阵亡尽,焉用身独完!投杖出门去,同行为辛酸。幸有牙齿存,所悲骨髓干。男儿既介胄,长揖别上官。老妻卧路啼,岁暮衣裳单。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此去必不归,还闻劝加餐。土门壁甚坚,杏园度亦难。势异邺城下,纵死时犹宽。人生有离合,岂择衰盛端?忆昔少壮日,迟回竟长叹。万国尽征戍,烽火被冈峦。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何乡为乐土,安敢尚盘桓?弃绝蓬室居,塌然摧肺肝。
  无家别寂寞天宝后,园庐但蒿藜。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存者无消息,死者为尘泥。贱子因阵败,归来寻旧溪。久行见空巷,日瘦气惨凄,但对狐与狸,竖毛怒我啼。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宿鸟恋本枝,安辞且穷栖。方春独荷锄,日暮还灌畦。县吏知我至,召令习鼓鼙。虽从本州役,内顾无所携。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永痛长病母,五年委沟谿。生我不得力,终身两酸嘶。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新婚别》"一篇都是妇人语,而公揣摩以发之。"(《杜臆》卷三)
  仇兆鳌解曰:"此诗'君'字凡七见。'君妻'、'君床',聚之暂也。'君行,、'君往',别之速也。'随君',情之切也。'对君',意之伤也。
  '与君永望',志之贞且坚也。频频呼君,几一字一泪。"(《杜诗详注》卷七)在古代,刚过门的新嫁娘多半与丈夫过去没见过面,要开口说话总是很羞涩的,此诗中所写的"我"亦是如此。可是他们"暮婚晨告别",丈夫被迫前往"死地",她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她絮絮叨叨地向丈夫倾吐衷肠,诉说自己的伤心和失望,谁料到新婚之后就是生离死别!可是这又是一位深明大义的妇女,她深知平叛战争的必要性,所以又鼓励丈夫努力作战,勿以新婚为念。《诗·卫风·伯兮》云:"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形容妇女在丈夫出征后无心梳妆。而这位新娘的行动更为果断决截,她为了向丈夫表白忠贞不渝的爱情,当着丈夫的面就洗去脸上的脂粉,而且发誓不再穿那套丝绸的嫁衣,而对于她这样的贫家女来说,置办一套嫁衣是多么不容易啊!此诗以比喻起,以比喻结,酷肖一位农村妇女的口吻,而语气则从吞吞吐吐变为斩钉截铁,虽然全诗皆为新娘自述,但诗人对人民的同情、敬佩也充溢于字里行间。
  《垂老别》通篇皆作者翁之语。这位老翁已经为国家献出了亲人,他的儿孙都已阵亡,现在他以垂暮之年被征入伍,与其老妻依依惜别。他本来已经很衰弱了,走路需要扶杖,现在竟然投杖从军,连同行的征夫都为之辛酸。他与老妻的分别无疑是死别,但两人还是互相怜惜,他可怜老妻天寒衣单,老妻劝他努力加餐。他强自振作,宽慰老妻说自己不会马上遇到危险,又指出当前正是遍地烽火,自己安能置身于外?诚如浦起龙所析,这段话"忽而永诀,忽而相慰,忽而自奋,千曲百折。末段又推开解譬,作死心塌地语,犹云无一寸干净地,愈益悲痛。"(《读杜心解》卷一)此诗写情缱绻悱恻,心事曲折、细微,酷肖老人口吻。与《新婚别》中的新娘一样,这位老翁的形象中也倾注着诗人的同情和敬佩。
  上面二诗中的主人公虽然遭遇不幸,但总算还可以对亲人倾诉一番,而《无家别》中的主人公则更加悲惨,他连个告别的对象都没有,只好在第二次被征入伍时喃喃自语。他早就当兵上了前线,因战败后回到家乡,发现家乡已面目全非,惨不忍睹。虽然如此,他还是开始辛勤地耕作,没想到县吏一旦知道他回来了,又把他召去当兵。由于他已无家可别,所以说"近行止一身,远去终转迷。家乡既荡尽,远近理亦齐",去远去近,对他来说已没有不同了!语似旷达而情更悲痛。他又想到长年生病的母亲委骨沟谿已经五年,生不得养,死不得葬,彼此抱恨终身。于是他悲愤地诘问:"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浦起龙云:"'何以为蒸黎',可作六篇总结。反其言以相质,直可云:'何以为民上?'"(《读杜心解》卷二)的确,"何以为蒸黎"的诘责对象不是别人,正是应该对这场战乱负最大责任的封建统治者!"何以为蒸黎"是千百万苦难的人民通过杜甫之笔发出的责问,是杜甫代表人民对封建统治者提出的强烈控诉!
  杨伦曰:"'三吏'兼问答叙事,'三别'则纯托为送行者之词,并是古乐府化境。"又曰:"自六朝以来,乐府题率多摹拟剽窃,陈陈相因,最为可厌。子美出而独就当时所感触,上悯国难,下痛民穷,随意立题,尽脱去前人窠臼。《苕华》、《草黄》之哀,不过是也。乐大《古乐府》、《秦中吟》等篇,亦自此出,而语稍平易,不及杜之沈警独绝矣。"(《杜诗镜铨》卷五)"三吏"、"三别"虽然写法各异,但它们都是继承、发扬了汉魏乐府优秀传统的杰出诗篇。"三吏"、"三别"极其深刻、极其生动、极其典型地刻划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人民的精神面貌,在思想意义和艺术造诣两方面均达到了古代乐府诗前所未有的高度。在杜甫本人的创作过程中,"三吏"、"三别"也是最值得注意的一个里程碑。从《兵车行》、《丽人行》到"三吏"、"三别",诗人迈出了坚实的一大步,从而攀上了唐代现实主义诗歌的顶峰。
  王嗣奭评"三吏"、"三别"曰:"非亲见不能作,他人虽亲见亦不能作。公以事至东都,目击成诗,若有神使之,遂下千载之泪。"(《杜臆》卷三)①只有杜甫这样忧国忧民的诗人,又亲眼看到了那样的乱离现象,才能写出这组催人泪下的诗来。诗人晚年漂泊夔巫时回忆说:"曾为椽吏趋三辅,忆在潼关诗兴多。"(《峡中览物》)可见杜甫自己对这些诗十分珍视。而对于文学史来说,杜甫在安史乱起后三年间的"诗兴"和诗作都是永远值得珍视的。
  ① 王嗣奭此论不包括《潼关吏》,可能是由于他认为《潼关吏》非作于此时。在《杜臆》中,《新安吏》等五首皆列于卷三,独《潼关吏》一首列于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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