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葵抬起头:“……淑嫂是个好人。我原来就担心的事儿发生了,不过是这样。那天她回去就哭,饭也不吃,哭过了就收拾东西。她说要走了,再也不能待在曲府了。我拦住了她,说天塌了也用不着慌,天塌了吗?她说这回天真的塌了。还是哭,不住声地哭。我反复逼问,她就说了,说是她把你看成自家男人好几年了,打子出生前就这样看了,没有一点二心。她只是怕伤了我……”
曲予听着,一下下抚摸着她的头发。
闵葵说下去:“我真想杀了她,想让她提着行李一去不转身……我的手一松,她就走了。我看着她的后背,心想也该雇辆马车送送……这么想着心上一难受,就把她追回来了。俺俩抱头哭了一宿。我知道淑嫂也太苦了。我寻思,像你这样的人,别人都是三房四妾了,你心里疼我,就我自己。你从来没生外心,我不成全这事儿谁成全?我天亮时对淑嫂说:你今后就好好疼他吧,疼他就是疼我……”
曲予把她抱起来。她真小,像一只羽毛光洁柔顺的小鸟。他把她紧紧地贴在身上。
7
八司令像荒地上飞翔的一群秃鹫,阴影遮住了绿色,各种小生灵都销声匿迹。荒芜中一片寂静,只有秃鹫们拍打双翅的恐怖。
不断传来惊心动魄的一幕,从平原到山区、再到城里,午夜里孩子不敢啼哭。那些穿黄衣服的吃饷的人都哪去了?他们的枪真是泥捏的?这样一个番号那样一个番号,肩膀上有金光闪闪的金属片,难道这都是弄了玩的?只知道在广场上阅兵,在街头上喊口令,等到一群妇女被土匪掠走、一群老人孩子被枪杀在土沟边上时,他们都无声无息了。一场大霜落在城里,人一走动就踏下一道黑印。一队队士兵抱着枪踯躅,从傍晚走到黎明。他们在警卫自己的司令部、军械库、海港和医院军营,而不是为了黎民百姓。真的有零星土匪窜来城里做上一两件血淋淋的事儿,扬言要把城里的“*”撵到沟里冻一冻。他们说要摘下官军头上的帽子给司令撒尿。怎么说都可以,如今当兵的都没有脾气了。
曲府已经几次收到恐吓信了,信上让他们放得聪明一些,别光顾给人治病救命,丢了自己的命。恐吓信不让他们的医院接收伤兵,也不允许给某些部队运送医药,不准参加一些抗敌组织的活动。这些信如果落到曲予手里,他就把它扔进马桶冲掉;如果落在家里人手中,就引起一阵骚动。闵葵和淑嫂吓哭了,她们都让他躲一躲——那个医院如今已经可以离开了,新一茬大夫都成长起来,该是他撒手的时候了。她们又劝他到外面的商号和钱庄上住一段,有一次还为他订好了去海北的一等舱包间。
风声非常紧。但无论如何这座城市还不会轻易放弃,它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不断有一些主张奋起抗敌的著名将领到这里来视察,一些政客也留下了他们的足迹。一位有名的将军在城里住了十几天,他那张非同一般的阔脸让不少市民记住了。这时新任港长名叫金志,以前在将军的部队待过,他曾求见将军,但被拒绝了。金志的背景非常复杂,能在这样的时刻担当这样的重职,人们都估计是省会里有关系。驻港守军不属于港长,但事实上他对这支军队有绝对的控制力。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