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第五届作品集《茶人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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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碰到嘉和的薄薄的胸脯上。叶子拉住了他的袖子,说:"你明天再去吧。"杭汉看着这两位老人的眼睛,知道他们拉住他是对的。他现在根本就不能够露面。他一露面,就会被那些人抓进去的。
  嘉和几乎半夜没睡,从昨天那些不速之客来翻过这里之后,他就开始整理家里的东西。
  要说杭家的细软,这几十年来,也可以说是几乎荡然无存了。他们的生活和几十年前茶庄中的小伙计相比,也没有什么高下之分了,嘉和觉得很踏实。直到昨日造反派们从这里带走了蕉风,他们才发现,原来还有那么多需要破的四旧啊。
  左邻右舍都在热火朝天地毁物,院子里焦火烟气,纸灰满天飞,倒像是下了场黑雪。叶子不停地轻轻跺脚,对着嘉和发小火:你怎么还不烧啊!你怎么还不烧啊!可杭嘉和不是一个轻举妄动之人,他看着叶子,说了一句相当严厉的话:"又不是日本佬进城!"叶子就怔住了,眼泪流了出来。嘉和顿时心软下来,搂过了叶子,贴着她的脸,说:"别害怕,有我呢。"叶子看看丈夫,说:"我不是害怕,我是担心。"嘉和拍拍叶子的肩膀,说:"我去去就来,回来就办事。" 叶子说:"我真是担心。"嘉和就叹气说:"不要担心嘛,我们什么样的事情还没有经过?"
  嘉和是想去一趟陈揖怀家,他在中学里教书,市面应该比他更灵一些。
  陈揖怀住在离他家不算远的十五奎巷,还没走到他家客堂间,就听里面一片哗啦哗啦地卷纸轴的声音。进门一看,桌子上凳子上到处铺着名人字画。陈揖怀这个胖子,在这个初夏的一大早,已经忙得油头汗出。他关着门,开着日光灯,手里举着个老花镜,扑到东扑到西,舍不得这些一世珍藏的宝贝。见了嘉和,举起一张文人山水画,说:"嘉和,这张画还是上个月我专从苏州收得来的,说是文微明的真迹。我看着也不像是仿的,还想让你来过过眼,不料两个小祖宗就催死催活要我当四旧烧了。昨日已烧了半夜,你看看你看看那些东西——"
  他用脚踢踢红木桌子底下的那只破脸盆,里面那些拆下来的画轴头子横七竖八的已经塞得满满,像一只批满了香烟屁股的烟灰缸。陈家夫人听了丈夫的牢骚,吓得一边趴在门隙上看,一边压低声音埋怨:"轻一点轻一点,当心人家听见。"
  这边话音刚落,门就喷喷喷地响,陈家那两个晚辈——嘉和都认得,从小就抱过他们的,一个外孙,一个孙子,臂上套着个红袖章,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打上门来了。爷爷外公地叫得一个响,陈揖怀看看老友,无可奈何地说:"来了,破四旧的来了!"
  说着就去开门,虽然心乱如麻,脸上还露着笑,说:"我和你奶奶外婆都准备了一夜,全部都在这里了。"
  那两个小将叉着腰,见了嘉和也当没见着,连个头也不点,仿佛一夜间他们已经高不可攀,只用脚踢踢那堆旧纸,说:"都在这里了吗?"
  "都在这里了,都在这里了,不相信你们自己再去查查。"陈夫人连忙搭腔。看看嘉和在一旁不语的样子,又连忙解释说;"揖怀学校里的红卫兵原来说了,要到家里来抄这些四旧的,还是看在孙子外孙的面上,让我们自己处理了,两个孩子回学校也好交代。"
  陈揖怀抖开了那张古画,走到院子里,只听哗啦一声,自己就扯开了画轴,扔给那两个孩子,说:"烧吧。"
   听着这嘶啦的一声,嘉和的心都拎了起来,手按在胸口,一时就说不出话来。探出头去看,见那两个小祖宗正蹲着,一人一把刀,对开劈剖那些圆鼓鼓的画轴,一边海海地叫着,说:"劈了通通当柴烧,废物利用,通通烧掉!"陈夫人站在旁边,一边抖着脚,一边点着头,连声说:"通通烧掉,通通烧掉!"
  杭嘉和原是来寻求支持的,看到此处情状,竟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就什么也不想说了,点了点头,只说了一声"你们忙你们忙",就往外走去。刚刚走到门日,就见揖怀赶了上来,拉住嘉和问:"嘉和,你说,这个运动还要搞多久?会不会和五七年一样?"
  五七年陈揖怀也是差点做了右派的,提及往事依然心有余悸。
  嘉和无法回答陈揖怀的问题。他一生,也可谓是历经人世沧桑了,但他还是没见过这样的事情。他只预感,正如那些红卫兵高喊的一样,这是一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它会走向哪里,会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挟向何方,谁都不知道啊。
  正相对无言说不出话呢,只听陈师母就在巷口那边叫:"揖怀,揖怀,革命小将到我们家里来了!"
  两只残手就突然拉紧,陈揖怀紧张地说:"是我们学校的学生来抄家了。我晓得她们是要来的,我晓得她们是要来的,幸亏昨日烧掉一些。"
  嘉和只好说:"女中的学生,姑娘儿,怎么闹也闹不过得放他们的,你随她们去吧。日本佬手里都过来了。"
  这句话对陈揖怀显然是个很大安慰,他松了手,说:"等这阵子过去我再来找你,你自己也当心。"两人这才告别。那胖子也不敢慢吞吞走,跑着回去,一边还叫着"来了,来了……"嘉和站在那里,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巷口转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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