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丽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舔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妈子都有怪解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却是奉承的;过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生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木屐抓哈队啦的响。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出人头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若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新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她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馨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美润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灵娟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认真,定会对他们有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问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推摔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廖户对了花园,月影婆婆。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绘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浑饨饨的,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瞻目。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准备条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吹仅不知在说唱什么。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都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柬。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也是谁也不看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过去。她们的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将丽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何责干呢?导演嘴k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也不叫主人难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
菜上来了,导演客气了几声,便埋头吃起来。一旦吃起,就好像把要说的事给忘了,只是一股劲地吃。这时,王琦瑶看见他西装袖口已经磨破,一层变两层,指甲也长了没剪,心里有些作呕,便放下筷子。等几个盘子的菜都去了大半,导演才从容起来,渐渐地放下筷子,脸上也有了光彩似的。他请王琦瑶抽烟,重新对待的方式,王琦瑶不抽,却帮导演点了烟,这动作使导演受了感动,就有些推心置腹的。他说瑶瑶,你还是求学的年龄,应当认真地读书,何必去竞选"上海小姐"?王琦瑶说我并不是有心想去竞争,不过是顺水推舟,水到渠就成,水不到就不成的。导演说:瑶瑶你是受过教育的,应当懂得女性解放的道理,抱有理想,竞选"上海小姐"其实不过是达官贵人玩弄女性,怎能顺水推舟?王琦瑶说:这我倒有不同的看法,竞选"上海小姐"恰巧是女性解放的标志,是给女性社会地位,要说达官贵人玩弄女性,就更不通了,因为也有大亨的女儿参加竞选,难道他们还会亏待自己的女儿不成?导演说:那就对了,其实为的就是这些大亨的女儿,"上海小姐"是大亨送给他们女儿和情人的生日礼物,别人都是作的陪衬,是玩弄里的玩弄。听了这话,王琦瑶却变了脸,冷笑说:我倒不这么想,在家全是女儿,出外都是小姐,有什么她是我不是的,倘若真是你说的那样,我就是想退也不能退了,偏倒奉陪到底,一争高低。见她这样动气,还这样有道理,导演不由乱了方寸,不知说什么好。他支吾了些男女平等,女性独立的老生常谈,听起来像是电影里的台词,文艺腔的;他还说了些青年的希望和理想,应当以国家兴亡为己任,当今的中国还是前途莫测,受美国人欺侮,内战又将起来,也是文艺腔的,是左派电影的台词。"王琦瑶便不再发言,只由着他去说。等他说了有一个段落,便站起来要告辞。导演措手不及地也站起,想再说些什么,王琦瑶却先开了口,她说:导演,其实我竞选"上海小姐"也有你的一份,如不是当初你让程先生替我拍照登在《上海生活》,也不会有后来的事情,说实在,去竞选还是程先生的建议呢。说罢一笑,是有些嘲弄的口气。这笑容刺激了导演,他突然来了灵感,对王琦瑶说出一番话,他说:瑶瑶,不,王小姐,"上海小姐"这项桂冠是一片浮云,它看上去夺人眼目,可是转瞬即逝,它其实是过眼的烟云,留不住的风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它迷住你的眼,可等你睁开眼睛,却什么都没有,我在片厂这多年的经历,见过的光荣,作云是倾盆的大雨,作风是十二级的,到头来只是一张透明的黑白颠倒的胶片纸,要多虚无有多虚无,这就叫作虚荣!王琦瑶没听 他说完就转身走了,留下他在身后朗诵。楼下有新人的喜宴,鞭炮声声,将他的话全盖没了。
导演是负了历史使命来说服王琦瑶退出复选圈,给竞选"上海小姐"以批判和打击。电影圈是一九四六年的上海的一个进步圈,革命的力量已有纵深的趋势。关于妇女解放青年进步消灭腐朽的说教是导演书上读来的理论,后一番话则来自他的亲闻历见,含有人生的体验,这体验是至痛至爱的代价,可说是正直的肺腑之言。他看着王琦瑶走远,头也不回,她越是坚定,他越觉得她前途茫茫,可想帮也帮不上忙的。喜庆的鞭炮声是一连串的,窗玻璃上的灯光赤橙青蓝。这城市的夜晚真是有声有色啊!
11·三小姐
导演的话,王琦瑶如风过耳,而与吴佩珍见面,她却有回不去的感觉。可这更使她义无反顾,为的是尽快将茫然的前途明确下来,好偿还代价似的。此时此地,代价是未明的代价,前途是未明的前途,王琦瑶的心却是平静的。她本就是个少想多做的人,不过是受了境遇的影响,生出些感时伤怀,这其实都是赘物一样无用的东西,平添负担的,王琦瑶出于上进的本能,将它们排除了出去。通过复选,进入决赛,似乎是在意想之中,她并没有多少意外的喜悦,就好像决赛的资格不是别人给她的,而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她不再相信奇迹,只相信自己。每一个进入决赛的小姐,都是以为理所当然。这竞争一轮又一轮的,早已把侥幸的心理消除干净,余下的都是谋事在人,成事也在人。这也是上海的小姐同其他小姐的不同之处,她们是主动权在握,相信人的力量。说起来,进入决赛也已是大半个成功,是大半个名人。有上海的老店名店主动上门来给王琦瑶免费做衣服的。在发表决赛名单的同时,也公布决赛时小姐们将三次出场,第一次是旗袍装,第二次是西洋装,第三次是结婚礼服。穿上结婚礼服出场就好像小姐们都要出阁似的,于是社会上一时盛传这些小姐都已经名花有主,谁对谁也有名有姓。决赛之前的日子,蒋家闭门谢客,只程先生例外,他是她们与外界的联络。所以,她们人在家中坐,却知天下事的。
王琦瑶和蒋丽莉母女,再加上程先生,四人着重商量的,是这三次出场的服装问题。程先生认为把结婚礼服放在压轴的位置,是有真见识的。因为结婚礼服总是大同小异,照相馆橱窗里摆着的新娘照片,都像是同一个人似的,是个大俗;而结婚礼服又是最圣洁高贵,是服装之最,是个大雅,就看谁能一领结婚礼服的精髓,这次出场是带有些烈火真金的意思了。她们三人听程先生说话都听出了神,这女人的衣服穿在她们身上,心倒好像长在程先生体内,他全懂得。程先生接着说,对这结婚礼服,虽是有些无从着手,却也并非一无所措,可做的至少有两点:第一,就是利用对比,让第一次和第二次出场给第三次开辟道路,做一个烘托,结婚礼服不是白吗?就先给个姹紫嫣红;结婚礼服不是纯吗?就先给个缤纷五彩;结婚礼服不是天上仙境吗?就先给个人间冷暖,把前边的文章做足,轰轰烈烈,然后却是个空谷回声;这就是第二点,王琦瑶要穿最简单的结婚礼服,最常见的,照相馆橱窗里的新娘的那种,是退到底的意思,其间的距离越拉开,效果就越强烈,难的是前两套服装是个什么繁荣热闹法,这就要听你们女士的意思了。这时候,她们三个哪敢有什么意见,心里只有惭愧,做女人的要领全叫一个男人得去了,很失职的。倒是王琦瑶还剩几分主见,说是受程先生启发,她便决定穿一身红和一身翠,好去领出那身白。程先生一听便知她已明白自己的意思,只是在红和翠的具体颜色上有一些分歧。他说,红和翠自然是颜色的顶了,可是却要看在什么地方,王琦瑶好看是不露声色的美,要静心仔细地去品的,而红和翠却是果断的颜色,容不得人细想,人的目光反是仓促行事的;它们的浓烈也会误事,把王琦瑶的淡盖住了不说,还叫这淡化解了的,浓烈也浓烈不到极处了,倘若退一步的颜色,有些谦让的,能同王琦瑶互相照顾,你呼我应,携起手来,齐心协力的,兴许倒可达到浓烈的效果。所以,他建议红是粉红,和王琦瑶的妩媚,做成一个娇嫩的艳;绿是苹果绿,虽然有些乡气,可如是西洋的式样,也盖过了,苹果绿和王琦瑶的清新,可成就一个活泼的艳。说到此处,她们三人便只有听的份,再开不得口了。三次出场和装束就这样定了下来。
这时,社会已经风传"上海小姐"的三名位置已经全被人买下,一是某大老板的千金,二是某军政界要人的情妇,三是某交际花,名扬沪上的。虽是风传,小报上却登出了讽刺小品,说是评"上海小姐"却评出了"上海夫人"。接着又有文章调侃,把"上海夫人"这谁称解释出人皆可夫的意思。第三篇则是辟谣,说"上海小姐"的评选是投票的方式,不存在花钱买这一说。第四篇文章就专门反驳辟谣者,说它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人家说买的就是选票,国民政府的官,抗日的民族义士称号都可以买得,"上海小姐"又有什么买不得7这话其实是含沙射影,指的是重庆接收大员的受贿。几张报纸你来我往,硝烟渐起的样子,算是为决赛造了一场别致的声势,也使竞选的空气加倍地紧张起来。
程先生出入蒋家越发频繁,早来晚去的,也是临战的气氛。裁缝请进门就再没离去过,三餐一宿地侍奉,好比贵客,同时又是伙计,是有几个师傅监工的。程先生自然是为首,蒋丽莉算一个,她母亲也算一个。再有王琦瑶,鸡蛋里挑骨头,一个针脚不许错。她挑剔着这些,心里是有些委屈的,难道这就是她的人生吗?那么微乎其微的,又是角角落落的心思都用尽的样子。她明知那裁缝的活是好得没法再好的,却有意找茬地说不好,看着裁缝为难,自己的委屈非但没减少,还加了些为人家的。粉红旗袍缎子上的绣花,却是温暖着她的心,那细外密线,绣的都是她的希望,滚边滚的也是希望,看着会掉泪,即使事情不成也不怪它的。苹果绿的洋装的裙润,则要洒脱得多,开司米的面料把光收进去,沉下去,稳住了心的。结婚礼服的白可是百感交集,有千万句话要说,终还是哑口无言,其实最是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是善解里的善解。这些衣服,都是要与她共赴前程的,是她孤独中的伴侣。她与它们是有肌肤之亲,是心贴心。这也是有些叫人委屈的,临到头谁也帮不上忙,只撇下她自己似的。临近决赛的日子,住在人家家里是叫人委屈,报纸传播的谣言更叫人委屈,蒋家母女和程先生待她的好是委屈加委屈。这些委屈都是憋在心里,看上去依然如故,谁也看不出来,都照着自己的意思奔忙和着急,难免有些乱的,王琦瑶反倒是乱中的一个镇定。在小报的笔仗,衣料的粉红嫩绿,还有包在心里的委屈中,决赛的那一日,一分一秒地来临了。
投票的方式也是艳情手笔,有万种风流。台前一排花篮,系着各小姐的芳名,有意于哪一位,便将手中的康乃馨投进哪一位的花篮。康乃馨有红色和白色两种,摆满了前厅,一百元钱一朵,卖花得的钱,捐给河南的灾民。这城市所有的康乃馨都集中到了新仙林花园的前厅,康乃馨的舞池似的。红和日都是风情的颜色,花香更是风情。这一天的晚上,连天上的星星都变成了康乃馨,也在向人间撒播风情。这晚上的灯啊!真是了不得,都在诉说衷肠,人心荡漾得没法说。灯下的梧桐,也是有衷肠的,只是不说。车水马龙是啦啦队一样鼓动,川流不息的,不让人消停。这城市的劲头,足得了不得,不知人事不知愁的,立志将世上的快乐都享尽。新仙林门前的灯是起雾的,厅里的康乃馨也是起雾的,而且漫了出来,聚起一层云,新闻记者的闪光灯,是云里的雷电,顷刻之间,酿成一场风流雨。小姐们的轿车来了,一辆辆的,出轿车的一幕是最初的亮相。人们目不暇接的,胡乱喝着彩,掀起了第一个高潮。这时候,好像有五彩的小雨,缤纷乱舞,披了人的一身,小姐们惊鸿一瞥,修忽而去。新仙林前人头济济,是自觉自愿的龙套演员,烘托气氛的。厅里排着长队买康乃馨,那康乃馨摘了还会长似的,怎么卖也不见少,转眼间,人人手里都有一束,厅里还是康乃馨的舞池。今天就像是康乃馨的晚会。是它们聚首的日子,盛开得格外娇艳,心花怒放的样子。这情景可真美啊!这繁华是可有四十年不散的余音,四十年的入梦。
决赛是载歌载舞的,小姐的三次出场被歌唱,舞蹈和京剧的节目隔开来,每一次出场都有声色作引子。在歌,舞,剧的热闹中间,她们的出场有偃旗息鼓,敛声屏息的意思,是要全盘抓住注意力,打不得马虎眼的。在歌,舞,剧的各自谢幕之后,便也产生了舞后,歌后和京剧皇后,每一个皇后都是为她们出场开道的,她们便是皇后的皇后。是何等的光荣在等着她们,天大地大的光荣将在此刻决定,这又是何样的时刻呢?台前的花篮渐渐地有了花,一朵两朵,三朵四朵,是真心真意,也是悉心悉意。篮里的花无意间为王琦瑶作了点缀。康乃馨的红和白,是专为衬托她的粉红和苹果绿来的,要不,这两种艳是有些分量不足,有些要飘起来,散开去的,这红和白全为它们压了底。王琦瑶在红白两色的康乃馨中间,就像是花的蕊,真是娇媚无比。她不是舞台上的焦点那样将目光收拢,她不是强取豪夺式的,而是一点一滴,收割过的麦地里拾麦穗的,是好言好语有商量的,她像是和你谈心似地,争取着你的同情。她的花篮里也有了花,这花不是如雨如爆的,却一朵一朵没有间断,细水长流的,竟也聚起了一篮。王琦瑶不是台上最美最耀目的一个,却是最有人缘的一个,三次出场像是专为她着想,给她时间让人认识,记进心里。她一次比一次有轰动,最后一次则已收揽了夺魁的希望。
白色的婚服终于出场了,康乃馨里白色的一种退进底色,红色的一种跃然而出,跳上了她的白纱裙。王琦瑶没有做上海小姐的皇后,就先做了康乃馨的皇后。她的婚服是最简单最普通的一种,是其他婚服的争奇斗艳中一个退让。别人都是婚礼的表演,婚服的模特儿,只有她是新娘。这一次出场,是满台的堆纱叠给,只一个有血有肉的,那就是王琦瑶。她有娇有羞,连出阁的一份怨也有的。这是最后的出场.所有的争取都到了头,希望也到了头,所有所有的用心和努力,都到了终了。这一刻的辉煌是有着伤逝之痛,能见明日的落花流水。王琦瑶穿上这婚纱真是有体己的心情,婚服和她都是带有最后的意思,有点喜,有点悲,还有点委屈。这套出场的服装,也是专为王琦瑶规定的,好像知道王琦瑶的心。穿婚服的王琦瑶有着悲剧感,低回慢转都在作着告别,这不是单纯的美人,而是情景中人。投向王琦瑶篮里的花朵带着点小雨的意思了,王琦瑶都来不及去看,她眼前一片综乱,心里也一片混乱,她是孤立无援,又束手待毙,想使劲也不知往何处使的,只有身上的婚服,与她相依为命。她简直是要流泪的,为不可知的命运。她想起那一次在片厂,开表拉前的一瞬,也是这样的境地,甚至连装束也是一样,都是婚服,那天一身红,今天一身白,这预兆着什么呢?也许穿上婚服就是一场空,婚服其实是丧服!王琦瑶的心已经灰了一半,泪水蒙住眼睛。在这最后的时刻,剧场里好像下了一场康乃馨的雨,看不清谁投谁,也有投错花篮的。这是顶点,接下去便胜负有别,悲喜参半了。所有的小姐都仁立着,飞扬的沉落下来,康乃馨的雨也停了,音乐也止了,连心都是止的,是梦的将醒未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