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黄宗羲并未察觉。他忧心忡忡地紧抿了一会嘴唇,然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开始把三月初七那天晚上,他同吴应箕、陈贞慧等人如何在李十娘家聚会,后来又如何回到冒襄下榻的河房里商议,大家听到消息后如何愤慨,如何认定是旧几社那帮人捣的鬼,以及大家准备在虎丘大会上同旧几社的人大干一场,现在陈贞慧和顾呆已经到金坛去请周镳、周钟兄弟相助等等,原原本本地向钱谦益述说了一遍。末了,他说道:“郑超宗和几社那帮人竟敢替阮胡子翻案,我黄宗羲第一个放他们不过!但听说社内有不少人还附和其说,不以为非,不以为耻!真不知他们当初入社,所为何来?竟然糊涂若此!”
钱谦益小心翼翼地皱着眉毛,竭力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异常的神色。他侧着耳朵,注意地捕捉着黄宗羲说出的每一个字眼,终于,他暗暗吁了一口气——无论如何,对手们当真完全不知底细,岂止不知,还错把旧几社的人当成了攻击的目标,准备大闹一常啊哈,这正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一种局面!想到曾经被他估计得极为困难的这件事,竟然进展如此顺利,一切都像有神明在冥冥中扶助似的!钱谦益不觉大为宽慰,但同时又多少有点遗憾。因为他看得出来,黄宗羲也如同吴应箕、陈贞慧一样,是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妥协的。指望他站过来支持自己,更绝无可能。想到刚才见面之初,自己对于这位世侄所产生的那种不能自抑的感情,钱谦益的内心不禁漾起一丝苦笑。
“不知老伯亦曾听闻此事否?”
黄宗羲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钱谦益一怔,回过神来。他本能地打算加以否认,可是不知为什么,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只是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声。
“哦,原来老伯已有所闻!”
“不!”钱谦益慌忙说。他犹疑了一下,又补充道:“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这样说了之后,他就把眼睛移开,以免接触对方的真诚的视线。
“原来如此!不过,替阮大铖翻案之事已无可疑。虎丘之上,一场内讧只怕势在难免了!”黄宗羲烦恼地说,“次尾、定生他们都说旧几社那伙人久有独揽大权把持社局之心,小侄本来也不甚相信。不过,看到此次他们如此妄为,分明是存心挑起大纷争,却又令人不得不信!”于是,他又把自从复社领袖张溥死后,旧几社一派人如何妄自尊大,不把吴应箕、陈贞慧等人放在眼里;这一次虎丘大会他们又如何故意拆台,使吴应箕等人当不成主盟;吴应箕等人又如何气愤等等告诉了钱谦益。
钱谦益听完之后,却没有做声。不错,要是早半天工夫听见这个消息,或者这个消息是由别人的口中说出来,钱谦益必然会大慰胸怀。可是,此时此刻,在黄宗羲口中又一次听见这种忧心忡忡的投诉,以及看见他满怀希冀的焦急眼神,钱谦益的心中却有一种空虚茫然之感。
“老伯,小侄此来,意欲有一事相恳,未知老伯能答允否?”
“哦,贤侄只管直说。”钱谦益的态度显得格外和蔼。
“小侄想请老伯亲赴虎丘,平息此番内讧!”
钱谦益蓦地一惊,他失态地站起来,慌乱地说:“这,这怎么行?
不行!?
黄宗羲奇怪地瞧着钱谦益:“小侄看来,到了这一步,除非有德高望重如老伯者出面,已是无人能排解此事。”
钱谦益情急地盯了黄宗羲一眼,使劲地摇头。
“啊,莫非小侄此议有何不妥之处?”
钱谦益又摇一摇头,神情却越来越尴尬和难看了。
“那么,莫非老伯忍心眼见复社毁于一旦不成?”黄宗羲的语气里流露出明显的失望。他显然无法理解,像钱谦益这样一位他素所景仰的东林前辈,何以对于这样一件关系复社存亡的大事,竟然会无动于衷?
“贤侄,是定生、次尾他们让你来的吧?”钱谦益注视了黄宗羲片刻之后,突然冷冷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