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的,你想调四队?”
“不,那个饭店是中美合资的,人家想要我去那儿。”
老队长呼地站起身,把剩下的半截子烟拽到地上,扯开脖子就嚷:“没门儿!你,你想溜号?怪不得小青年都看不上咱这工作,就是你带的头儿。这市政工人怎么就干不得了?容不下你啦?非得钻到那十五层的高楼上去给外国人当三孙子?你为啥?为的吃喝着方便?没门的事,从我这儿就不答应!没有咱,什么大饭店,全他妈的狗屁,我让它没水没电,拉屎拉尿都没处流。”
建华不再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老队长反而会越嚷越凶。
“算了,师傅,就当我没说。我这不是想和您商量嘛。”
“这事儿没商量!”老队长大嘴一嚷,建华这扇希望之门算是关上了。
一连几天,杨建华一直很沉闷。他不愿再想这件事,但它常常不由自主地又在脑子里转悠上了。
七年前,他曾经是威风凛凛的一团之长,手下有二千六百多个兵团战士,一百二十万亩粮田和草原,数不尽的牛、马、羊。他脑子里有一幅美丽壮观的建设蓝图。可这蓝图,他没能实现。知识青年大返城,起初是股小流儿,很快就汇成了不可阻拦的大洪流。他批准放走了一批知青,直到最后剩下了为数不多的早已成家的人,他是其中的一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的妻子柳若菲早已回城了,他的婚姻并不是回城的障碍却是回城的通行证。妻子写信来、拍电报来催他办回城的手续。她的二伯父从美国回国,这正是个调回城的好机会。然而,他只把她的户口转了回去。他不肯走,团里还有几百个知青看着他,团长拔腿跑了,团里准乱了营。一年过去了,剩下的几百人也陆陆续续地走了,能走的全走光了。连队里再也见不到战士整队坐在食堂大厅里听他讲话的场面,再也见不到亲亲热热围上来的知青伙伴。草原更加空旷,一群羊在草原上缓慢地移动。他望着那群羊,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离群的羊。他感到孤独和失落,羊尚且要追上自己的群体,自己呢?这儿曾经是他的战场,有他的理想和憧憬。但大部队早就撤回到城市,他这只孤雁该在哪儿找到整体,柳若菲已经四个多月不来信。这是个感情突变的年月。他们是结了婚的,也会变吗?兵团已经准备改为农场,师部让他继续担任农场场长。他犹豫了,一夜之间,两盒香烟,死亡了无数脑细胞,他做了一个抉择,决定去赶回城的队伍,他不想让小蒙蒙失去妈妈。
城市接纳了他,但并不欢迎他。他不再是一个指挥员,而是一个普通的回城知青。他是回到了一个整体,但不是那支虽不威武,但很豪迈有气势的军垦部队,而是汇进两手空空的待业大军。
半年后,他被安置在市政公司施工队当了工人。他回来,没有保住这个家,小蒙还是没了妈妈。而他在施工队一干就是五年。
施工队几乎是一支文盲的队伍。老的老,小的小,老的拿张报纸认不得几个字,小的看学历,全是初中、高中毕业生,但却不会解出一元一次方程式。建华的水平在队里不只是高出一星半点儿,全队老少全服他,他干活有力气,遇事有主意,讲话有水平,写文章不费劲儿。只有一个人不把他看得那么高,这就是老队长。他是建华的师傅,他提拔建华当了副队长,自个儿就认为什么事都得由着他。他是没文化,可是有技术,什么工程都干过。别说建华刚来了五年,就连公司的头头们谁敢惹着他!硬活儿还得靠这个六十年代初的老劳模披挂上阵,所以老头儿倔着呢。老队长就像个监工,整天瞪着个眼珠子,跟在工人屁股后面挑毛病,看不上眼就骂。小青年们就变着法子蒙骗他,捉弄他。建华有过几次新的施工想法,合老队长心思的他就听,违他章法的他理也不理。在他眼里,你个副队长的任务就是领着大伙儿去干活儿,活儿怎么干还得听他这个老师傅的。
在这样一个单位干下去,能干出什么名堂!杨建华心里窝火,有时就埋怨妈几句:
“当初,让您去兵团,您就是不去,您要去了,我就不回来了。”
“妈哪儿也不去。你回来有什么不好,做人不能心气儿太高。”
建华一直弄不清妈为什么不肯去内蒙。母亲并不喜欢城市生活,从小他就常听母亲对农村那些往事的回忆,那些人好,天也好,地也好,在农村养成的习惯改都改不掉。为什么不能去内蒙呢,那儿有的是地,种菜、种豆、养猪、养鸡,可由着性子来。建华在兵团一结婚就写信劝妈妈来,可妈妈总说想去,又说不能去。建华猜不出母亲的心思。
回来有什么不好?他说不出来,嘈杂的街道,狭小的住房,简单的劳动……与那个广阔的天地相比,他仿佛是回到了一口狭长的深井,只能见到巴掌大的蓝天。
建华从小在这条胡同里就是个尖子,中学读书时,他从不怀疑自己能考上全国一流的重点大学。然而命运却使他丢掉了上学的机会。当了五年道路工人,他自学了企业管理专业的课程,拿下了自学考试的文凭,然而他的知识在这个小小的施工队却施展不开,公司里的一切都是老章程。春生了解他,给他提供了合资企业的这么个好位置。可这又成了泡影。
建华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烟。门砰地被推开,陈宝柱一阵风闯了进来,一看见建华,他收住了脚步,嘿嘿嘿地笑笑。
“嘿,大哥,一个人蹲在屋里想谁呢?”
“别耍贫嘴,有事说事,没事修犁去,今天我检查了,有七台犁还没保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