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不清的明晃晃的火光照耀下,这个走过来微微有点踅脚,却有着泰山般安稳的甲胄之士不是大石林牙是谁?皇后拭一拭眼睛再把他认清一下,他已经略移兜鍪,把面目清楚地露出来.这炯炯地睁着一双略微带点淡绿色、似乎深沉得要把人们的心脏肝腑都看透的深目,这威严地竖起来的剑眉,这一道正直无邪的鼻梁,这有力地摆动着的指挥若定的手,这清楚地用契丹话向她奏对的将军不是大石林牙是谁?
大石林牙是奉了她的手令被囚禁起来的,现在血淋淋地躺在血泊中的两具尸体就是使她把他囚禁起来的原因.正在关键时刻,他们出卖了她,而这个大石林牙却像飞将军自天而降突然出现在这里保她的驾,这些情况真是太复杂了,叫她晕头转向,但她已经没有功夫去弄清楚这些曲折的经过.一看见大石林牙,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自觉地把貂裘掖上一把,把领扣再扣紧一挡,免得露出脖子和底下的衷衣.一个妇女对于她所尊敬而又有点畏惧的人,首先考虑到的就是唯恐在他面前失仪,而她现在的这身衣着,分明是不大见得人面的.
然后她镇静一下,想想他是怎么来的,她自己应该怎样做?
她想到大石林牙曾经拥戴过她的丈夫和她本人,态度是明朗的,后来又曾反对过她,公开地表示要除去她身边的"佞幸",杰度也是毫不含糊的.对于他的光明磊落的态度,她却报之以阴谋诡计,玩弄手段,把他软禁起来,要挟他"捐弃成见,共谋国是".他们两人间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回忆.但是现在血淋淋的事实终于使她清醒了,危机方临,忠佞立分.她一贯相信、大力包庇、痴心迷恋的恰恰就是要出卖她的国家和她本人的人,而她打击的,恰恰就是她的保卫者,这是最明显不过的事实了.现在她也毫不怀疑,为了大局,他决不会怀念旧恶,弃她而去.当她决心要抵抗宋军的时候,他是她唯一可以信赖、唯一可以与之合作的人,无论在道义上、能力上、威信上都是如此.
为此,她流下了悔悟和感激的眼泪.
耶律大石是属于选定了自己的目标就决不回头的那种人物.看到时局动荡,国势凌替,他决定把自己的生命贡献给一个理想,那就是要保卫、延续和再生这个国家.他的毅力、他的威望、他的能量都使得这个理想有实现的可能.即使在他被囚禁的时期,他也仍然是、甚至更加是契丹人和一部分奚人心目中崇拜的民族英雄,是国家的支柱,是可以把他们团结起来的唯一的中心力量.萧皇后竭力要贬低他,提高李处温,想入非非地制造了许多谣言,可是没有什么人认真地相信它们.她的这种一面揿、一面抬、一面多方打击、一面揠苗助长的办法,结果反而使耶律大石的声誉更加隆然了.客观的效果,常会走到统治者主观愿望的反面.
当杨可世的大军夺门而入外城,到处摘杀契丹人的消息传开以后,耶律大石的旧部潮水般地涌入他的私邸,要求他出来主持军事,力拯危亡,连得受命监护他的萧斡里剌等人也毫不犹豫地参加进他的队伍.在这间不容发的关键时刻中,他的作用就是使得这些已被涣散的力量,很快地凝结起来,迅速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抵抗势力.
他在这紧急关头需要他去做些什么.他把部下组织起来,匆忙部署一下.他的两个儿子耶律思轸、耶律怀沙率领一部分战士被派到外城的中心处去进行巷战.这时杨可世的指挥部已设在悯忠寺,耶律思轸、耶律怀沙接受的任务是主动向悯忠寺方向出击,然后扼守住通往王城的几条通道,步步为营,节节死守,阻滞宋军的前进,以血肉之躯换取时间来做好王城守御的准备工作.同时也可救出一部分正在受屠戮的契丹人、奚人,掩护他们撤退到王城,以增厚防守力量.严厉的父亲给儿子们的指示是只许死成国殇,不许生为逃兵.这一对正在弱冠上下年纪的儿子噙着满腔家国之泪,诀别过父亲,驰往战地去了.这里耶律大石留下萧斡里剌,带着他的令旗,前去接管王城的防守权.自己带着一部分人马,径奔皇宫而来.有人把宫廷侍卫的异动的消息报告给他,这没有出乎他的意外.他早已知道后苑里的那条秘密甬道以及在那里发生的"杂事秘辛".果然他的大军一到就歼灭了这一小撮叛逆,并且救了皇后的驾.
如果萧皇后已经完全相信大石林牙对她个人的忠诚,耶律大石倒还要考察一下这个"忒里蹇"是否对她的国家忠诚?他要弄清楚从后门私奔出来的皇后是自愿去投敌,还是受到挟持,被迫出来?这是个关键性的问题,将决定他对待皇后的态度,决定由皇后还是由他自己直接来主持城防大计.
皇后已经流出了感激和悔悟的眼泪,可是,"忒里蹇"的眼泪是轻贱的,不足代表她的心声.据说在决定降宋的御前会议中,她也曾号淘大哭过.既然有过一次出卖宗社的记录,难保她不会旧戏重演.耶律大石是个实事求是的人,不肯轻易相信柔情.
萧皇后果然是聪明、能干的,她一猜就猜到大石林牙的心事,猜到自己正在受他的考察.她立刻采取最最坚决的行动,表示要抗战到底,与宋寇誓不两立的决心,用以解除所有在场者心里的疑团.虽然她的坚决行动,还是出之以一场动人的表演形式.
这时闻风而来,拥塞在宫门附近的奚、契丹人已经激增到几万人,其中不乏久战抄场的宿将和闻名于时的勇士.前一段时期中,由于皇后的荒谬措施,使他们离心离德,坐待大局的崩坏.现在却被保卫王城、保卫宫廷,借以死中求活的一个信念团结起来了.他们有的已经听到耶律大石出来主持军事的消息,有的还没有听到,但都涌到宫里来准备听从皇后和耶律大石的调遣.在这个时候,皇后的地位仍然能够起重大的作用.
她从素车上下来,裹紧貂裘,迈着坚定的脚步,直往人丛中走去.耶律大石把刀子丢给从人,紧捏腰间的佩剑,跟在她后面,人们自然而然地为他们让开一条路.她走到人丛中间,凝一凝神,出人意表地屈下(禁止)体来向周围众人行了一个辽的贵族男子陛见皇帝时的大礼.这种礼节是跪下左膝,把右腿拽在后面,然后她又转动身体,向众人环拜.这样的大礼,从皇后的身分说来,不免有点屈辱,但出之于她,行之于此时此地,仍然保持了皇后的最高尊严.她拜完了,走上几级石阶,用十分坚定清楚的声音说了下面的一番话:
"蛮兵肆虐,逆贼(她提到他们的时候,眼睛也不曾向那个方面转动一下)内应,妄图劫持未亡人出卖与敌.未亡人力与争斗,"她赧然地看一看自己的这身服饰,她的衣冠不整,发髻零乱,大大地帮了自己的忙,连耶律大石也被她这个动作提醒了,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争奈寡众不敌,势已危殆.幸赖大石林牙忠勇为国,闻讯赶来,脱未亡人于缧绁之中,尽歼丑类……"
一阵欢呼打断了她的说话,她感到众人的情绪已经受她操纵了,索性停顿一下再说:
"朕已痛下决心,誓与此城共存亡,一息尚存,决不容蛮兵侵入王城.纵有不幸,城头蹀血,这一片干净土就是未亡人的葬身之地."
她又停顿了一会,然后郑重地宣布:
"朕即请大石林牙总城守之责,"一语未了,欢声大作,她索性把话说得罄尽,"诸卿都听大石林牙的号令,如同听朕的声令一样.朕不幸战死,大石林牙就是诸卿之主了.这救亡继绝、匡复社稷的重任,全在大石林牙和诸卿身上.朕立即进宫去换了戎装上城,亲执桴鼓,灭此朝食.诸卿努力,毋负朕之厚望!"接着她又向耶律大石拜了一拜道,"朕将宗庙社稷,托付与卿,卿且受朕一拜!"
这是她在此时此地能够做到的最富于戏剧效果的行动.在她说话中间,许多人欢呼,许多人失声痛哭,许多人虽然没有表情,已经在心里决定一死殉国、一死殉主.她的话一说完,骑士们就纷纷疾驰上城,听候耶律大石的调遣.
皇后作着动人的表演的时候,耶律大石正在考虑具体行动.他还了皇后的礼,接受了她畀任的城防全权后,立刻提出一顶重要的建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