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茅盾文学奖作品集第三届《金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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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然取得局部战役的胜利,但是西面战场上正在激战,他要不顾一切地西去增援,敌军就会真的渡河过来重新占领这一片他好不容易通过一场血战才争夺过来的河沿阵地,并且也可能直捣他的指挥部,使整个东路军陷入失却根据地而指挥失灵的狼狈境地.但他要继续留在这里,敌人就达到牵制他的目的——由于东路军统领的地位重要,种师道把泾原军的大部分和秦凤军的一部分混合编制起来,放在他的指挥之下.辽军牵制了他就等于达到牵制西军主力的战略目的,而在其他战场上扩大战果,向纵深方面发展.他没有得到范村方面的确实消息,但他对刘延庆和辛兴宗的作战能力显然不会估计得太高.如果种师道的统帅部有失,全局就可能糜烂了.
在一场英勇的格斗中,杨可世与他麾下的战士同心戮力取得了胜利,可是在一场比赛耐心的交战中,他被击败了.这时已近晌午,太阳像一团烈火似地顶在他头顶上燃烧,这增加了他的烦躁和焦急.种师道那边没有给他带来好消息,而他派出去与友军联系的联络兵却带回来很不一致的消息,有的联络兵确实与那边的长官联系上了,并根据自己的观察,作了正确的汇报,有的汇报的情况虽然是正确的,但已过了时.瞬息万变的战场上已经出现了新的情况.刚回来的联络兵报告了大将王禀已经进展到渡口边,把辽军打败的好消息,接踵而至的王禀自己派来的联络兵则报告说辽军有了新的增援,已把他逼退到第二线,要求这里再派部队去增援.还有的联络兵并没有与哪边的负责长官联系上,只根据他看到的一鳞半爪,就当作全面的情况来汇报;有的则因为种种的障碍,根本没有能够到达目的地.后面的两种联络兵受到杨可世的斥责,但是前面两种也不足成为他正确判断全局的根据,他只是综合了这些报道,模糊地构成一个总的印象:整个战局于我不利.
善于打胜仗而不善打败仗,善于打速决战而不善打持久战的杨可世不禁坐立不安起来.忽然间有一种大胆的甚至是鲁莽的想法闪进他的脑袋:"寇可来,我也可去."既然辽军可以过河来攻我,为什么我军就不能过河反击?现在没有什么条条框框可以把他束缚起来了."救赵围魏"本来就是一种古老的战略,只要过河去消灭辽军的指挥部,无论这里,无论种师道那里的威胁都可以解除了.他看到再一次被辽军缮修好、再一次被我军破坏的浮桥基本上还是可以利用的,就立刻派人去补缀靠近自己一边的浮桥,准备率军过河.在这个瞬刻里,他气吞河山,并不把对岸二三万名敌军看在眼里.他认为凭着他的五百名亲兵和手头可以使用的这部份兵力,不但可以驱散沿河岸的辽兵,甚至可能冲到韦家营,直捣耶律大石的巢穴,迫使已渡河的辽军不得不撤回去救援,使整个战局扭转过来.
抽象的计划,迅速间就化成具体的行动.他一决定,立刻派人去报告种师道(等到派去的人带了种师道的指示回来时,他早在对岸决战了),一面就吩咐手下的统制官赵德说:
"眼前局势混沌,胜负难决,俺要亲率一军过河去决一死战.请老将军用床子弩掩护俺渡河,然后斟酌情况,续派应援之师相接应.这里一片阵地,就拜托老将军了,千万守住它,休教番子们断了浮桥,绝了俺的归路,最为重要."
赵德就是有过喝酒三十斤记录的那个老将,他有的是丰富的作战经验,可是相形之下,那一股猛厉无前的勇锐之气就显得缺乏了.这两者往往难于统一在一个军事长官的身上.当下他听了杨可世的冒险决定,不禁冒出一身大汗,劝告道:
"眼见得对岸辽军不下数万余人,杨统领带着偏师过河,事非万全,务请三思而行."
"兵在精而不在多,俺意已决,老将军就依俺的将令行事,不必阻挠."
杨可世用一种压抑的、却是坚决的口气发出命令,这是将令,知道他的"霹雳"脾气的赵德不敢再拗违他,只好依依违违地答应了.他一面增派人员缮修浮桥,一面派人把十床凤凰弩搬到桥头堡来,一字儿地摆定,对准渡口对岸的辽军猛烈地发射箭矢.
凤凰弩是一种利用机械发射的高级弩弓,每一床需要二、三十名熟手服伺它,一经彀弓注矢,弩手们用力一踏足,十支七、八尺长短,单单一个箭镞就有三斤重的巨矢就同时飞出,最远处可达一千步.铁甲、盾牌、挡板、牛皮帐篷都挡不住它的锋芒,两三尺厚的土墙也射得透,确是当时战争中远攻的有效武器,不到决胜关头,不肯随便拿出来使用.它只有一个缺点,在两军相交,短兵相接的肉搏战中,怕误伤了自己人,这种风凰弩却施放不得.
桥头堡上,弩矢猛发,急如骤雨.对岸的辽军,无论在地面上、窝铺里都存不得身,只好纷纷散开,胆大的就匍訇在原地上,伺机攻击.
杨可世趁此弩矢乱发的机会,率领部众,一声呐喊,径登浮桥,直奔对方的渡口.这真是千钧一发的重要关头.辽军虽然挡不住弩矢,却躲在弩矢射不到的隐僻处发射箭矢来攻击浮桥上的宋军.宋军越是接近中流,箭矢就越加来得密集和有力,宋军一个疏忽,就被射倒在浮桥上或掉下河去.杨可世性急地催督亲兵们抢渡,他自己也随着大队人马快步走在浮桥上.木筏一晃一晃地不住往左右摆动,给他们的前进造成莫大的困难.
"哎哟!"
几个声音同时高呼起来.他们忽然发现距浮桥不远处的上游,有十多条已经着了火的木船,顺着水势,直向浮桥靠拢来.火船上满载着油脂、干荻、硫磺、麦杆等容易着火的东西,乘着风势,倏忽之间就烧得十分炽旺,径驶到浮桥旁边,冲撞、打散和延烧着木筏.它像一条火龙似地阻挡浮桥上宋军的去路.
木筏上出现一阵不可避免的混乱.
有人看看无法前进了,有人怕火延烧到自己身上,有人被烟焰迷了眼睛,都想退回去.术筏以更大的幅度摇晃起来.这种混乱的情形如果不加制止,就可能引起全面的溃败.杨可世一看形势不好,急忙顺着木筏摇晃之势,左右摆动着他的沉重的身体,然后站稳了,厉声喝道:
"俺们既已来到此地,有死无生,刀山能上,火海能闯.几条火船打什么紧?哪个兄弟跳下河去制服它?"
好像回答他的说话一样,辽军一阵密集的乱箭向他射来.一个亲兵猛然跳到他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箭矢,这一箭正好射中他的喉咙,他倒在筏子上,还用颤抖的手举起盾牌来掩护主将.这壁厢另一个站立在杨可世左旁的亲兵,双脚一蹭,扑咚一声,顿时涌入河中.他似乎还没有考虑好用什么方法来制服火船以前,就抢先响应主将的号召,跳进急流中去了.这时,勇气比智慧更重要,他投身在混浊的水涡中,拨开一层层的恶浪,直向火龙的方向泅去,想凭他一双空手去制服火龙.筏上的士兵大声嚷喊,替他出主意,想办法.早有五六个亲兵,一个接着一个地跃入波涛中,他们努力捞住一根正在水面上飘浮的长木柱,一齐扑入火海,企图用木柱拄住火船,不让它靠上浮桥.这是在当时条件下,他们可以考虑,用以制服火龙的唯一有效的办法.这时泥污的河水已被烧得发烫,一股股的火焰,借着风势,直往他们的头面和身体上扑来,使他们近不得火船.北岸上的辽军,又对准他们,箭矢频发.他们几番上去,几番都被逼退回来.筏子上的士兵大声呐喊,为他们助威.他们被逼退下了,又再次扑上去,屡退屡进.他们做出了好榜样,接着又有十多名亲兵跳下河去,几个人掮一根木柱——这些木柱是从被撞散的木筏上飘浮开来的,都有大口碗粗细,四、五丈长.他们捞住木柱,就分成几个小队,拼命扑上去.他们凭着木柱,凭着赤裸的身体,根本不顾北岸射来的乱箭,滚在火海里乱闯.火烫的水、一股股的烈焰、着了火的木柴和芦荻以及他们身上被烧得一溜溜的燎泡,都阻挡不住他们的猛扑.他们一寸一寸地在火海中挺进.他们成功了,当他们靠近火船用木柱拄住火船的时候,大家不禁欢呼起来.他们把一只只火船在两边拄开去,拄得远远的,让它们自行烧毁,烧成灰烬,中间顿时出现了一段可以通行无阻的地带.着了火和被冲撞散的浮挢早被筏子上的宋军扑灭扎缚稳固了.大队宋军,乘机呐喊一声,通过这道横拦在河心,横在他们成功的道路上的火墙,直扑河滩.
他们来不及揉一揉被浓烟迷住的眼睛,已被拥在河滩边的辽军截住厮杀.这群被南岸的凤凰弩矢迫散的辽军,这时又从隐蔽处跳出来,与宋军展开短兵相接的肉搏战.
人们克服了最大的危险就有权利藐视次要的危险.宋军刚从河水中拖泥带浆地爬出来,许多人被烧得皮开肉焦,许多人被烧去头发和胡须,许多人在和水、火的搏斗中失去了兵器和马匹,现在又要跟人数比他们多得不可胜计的辽军接战.他们只存在百分之一的生存机会,但是能够在地面上与辽军接战,就是他们的生机来了.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拦他们成功地登陆的道路,辽军再强也强不过火龙,火龙尚且可以制服,又何在乎也是血肉之躯的辽军!一个强烈的信念支持着他们,他们必须登陆,所有的障碍必须扫除,而且一定可以扫除.他们的勇气和神力都陡然增长了几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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