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慢!"萧皇后急忙拦拄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咱还有话说."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脚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马扩嫣然一笑,这是一种(禁止)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分,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分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统治阶级的妇女到了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委身给别人的时候,她的身分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就会出现这种(禁止)式的媚笑,好像这个阶级的男人在同样情况下常会出现奴才式的谄笑一样.失败的统治阶级一般都不是死硬派.
萧皇后这时已经估计到归降后她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两种命运,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最后决定她命运时可能会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应当预作伏笔.
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马扩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咱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宣赞了,宣赞好歹要为咱作主."
马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
"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马某来时,童宣抚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爱娇地加上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宣赞好歹记住咱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恁地不相信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赞,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主.宣赞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的一面.说到这里,她向左右略略示意,就有四名官女从内室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采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
"宣赞来此不易,"萧皇后再一次用一个侍女劝觞、使客人非干下这杯酒不可的殷勤的笑劝说,"怎可空手而归?些许赆仪,聊表寸心,兼壮行色.宣赞过目了,咱即饬内监们送到行馆去."她一边说,一边又解开颈口的排穗钮扣,从里面取出一串闪光耀眼、沉甸甸的珍珠坠领④说道,"这串坠领,正好称为'骊龙串',还是西洋琐里国的使臣赠与先帝.先太后御赐与咱,咱已佩了十多年.如今也请宣赞带回去赠与令正,留个纪念.不枉咱与宣赞结识一场.至于赠送朝廷与童宣抚、蔡学士等的礼物,咱已别有打点,托王中秘带去,不在此数之中."
马扩一见宫女把珍宝搬出来,连忙推辞道:"马某饫闻嘉猷,兼带得国王、国妃投顺消息,上报朝廷,实属满载而归.这金银珠宝,万万不敢领受,国妃留下转赐与别人罢.".
"国信使往来,常例都有赆仪相赠,"萧皇后听马扩说得决绝,不禁愕然道,"历来使节往返,两朝都是如此,宣赞何必固执谦辞?"
"心之所安,虽无旧例,也可创新立异."马扩正色回答道,"心所不安的,纵有成例,马某也万万不敢祗领污手,国妃快请收回去罢."
"难道这串坠领也不带去?这可是咱特意赠与令正留念的."
"国妃馈赠,价值连城,只是山妻愚拙,别有爱好,这个也不带去了."
"宣赞执意不收,咱也无法勉强,"萧皇后露出一个劝酒的侍女遭到拒绝时惭愧和失望的神情,叹口气说,"只是宣赞在取予之间,如此耿介,只怕咱到患难之际,宣赞也不肯说句公道话相保了."说着,她又深深地看了马扩一眼,似乎有千言万语要说,一时又无从说起,最后只说得一句,"马宣赞呀!你可是个好人,临到那时节,你可不能坐视不救呀!"
"俺的公道话,岂可以用金银珍宝赂买得到的?"马扩略带一点愠色回答,"只要国妃初衷不变,持之以坚,你就是我家的人了.有谁敢凌欺于你,俺不揣微末,誓当挺身相保.国妃听了俺这话,总可放心了."
萧皇后忽地把头上戴的冠子掀起一角,拔下一股金钗来.她戴的那种冠子与汉族妇女完全不同,成高筩形,这使她更加显得玉立亭亭.她当下把金钗用力一拗,折成二段,斩钉截铁地说:"咱与宣赞言尽于此,如有渝盟,有如此钗."
然后她迅速把自己的纤手伸过去在他手背上轻轻触了一下,又立刻庄重地把它收回来.这是她为了酬谢他的好意付出的最昂贵的代价,比一串珍珠坠领还要贵重得多.她强迫马扩接受了这项珍贵的礼物,她的动作是那么敏捷、干净,使他简直没有推辞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