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在说话吗? 这是他自己的声音吗? 这样的苍老:“圆圆,别走,别丢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和所有的人一样,也有着他的怯懦。 
  为什么他刚才不敢说出这句话呢? 他怕,怕圆圆问他:“您觉得这个家有呆下去的意思吗? ” 
  那他可怎么回答哟。 
  对了,圆圆说对了,他虚伪。除了他自己,大概圆圆是惟一看得出这一点的人。刚才,圆圆把他用一生的努力,小心地掩盖在心灵深处的虚伪,揭示得一清二楚。 
  为了对舆论维持一个体面的家,他什么都忍了,迁就了。包括夏竹筠青年时代对他的不忠实,他明明知道方方不是他的女儿。 
  她的暴戾,她的小市民气息,她在政治上的退化……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因为爱昏了头吗? 不,她早已不是一个值得尊敬和爱恋的人,他是为了把自己塑造成一个高、大、全的形象。他可以说出许多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的社会学观念,然而在许多时候,却是执行旧观念的楷模。 
  高、大、全的形象又是为了什么? 难道在为事业而献身的后面,没有一点对个人功名的追求吗? 有的,有的,何必不敢正视这一点呢。哦,他怎样地为自己描绘着一张圣徒的像啊,为了头上那道光圈,他抛却了一个人的真情实感。 
  因此他没有圆圆的勇气。她可以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 
  想上哪儿就上哪儿,像圆圆那样,行吗? 郑子云渴望它,却又自己把它丢失。他谁也不能怨。 
  挣脱外界的束缚也许并不困难,而在挣脱自身的束缚,跨越自己的思想障碍时,人们却常常失败。 
  郑子云真愿意年华倒转,像圆圆那样,一切对她要比对郑子云容易得多。 
  风吹得更紧了,郑子云觉得更冷,从脚尖一直冷到手指头尖,还有胸口。 
  孤独。他身旁没有了一个亲人。 
  他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下雪了。一片片大大的雪花,漫天地飞舞,像一只只小小的白蝴蝶。 
  蝴蝶。 
  圆圆六岁的时候,在医院里割扁桃腺。他在那张白色的小床旁边守了许久,听着她那均匀的、甜甜的呼吸,看着白被单上胖嘟嘟的脸蛋,他想到过对圆圆,对圆圆这后一代人的责任。但那责任究竟是什么呢? 难道仅仅是在他们脚下垫一条路吗? 圆圆睡醒过来,问:“妈妈呢? ” 
  “妈妈有事。嘘,不许说话。”他那时就开始欺骗圆圆。可是能怪他吗? 他怎么能对圆圆说,妈妈正在北京饭店参加舞会? “讲个故事,爸爸。”她声音沙哑地请求着。 
  他不会讲故事。他也从没想到,除了在圆圆的脚下铺一条路外,他们还需要听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