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梅叩了个头,从左良玉面前退出。马上就有一群女仆和丫环将她护送到正房休息,随即又将她带到花园去散心。可是左梦梅哪有心清来赏玩春景?不仅她夫妻日后的吉凶难料,而且看见她的养父多日来一直有病,今天同她说话时不住咳嗽,精神也很颓丧,不觉暗暗叹气。
左良玉近来日夜操心的大事是要不要赶快率领他的大军往南京去除掉马、阮等人,整顿朝纲,废掉福王,扶新近来到南京的“皇太子”登极。其实真皇太子已经死在北京,南京这个是假冒的,真实姓名叫王之明,但左良玉并不知道。黄澍等人和左梦庚最近天天劝说他往南京去“清君侧”,已经将他说动了。他也想着只有“清君侧”,才能对得起先皇帝,也只有“清君侧”,才能进行“废立”大事,建立千秋勋业。可是这事情实在太大了,他不能不再三斟酌。他心中明白,黄澍去了一次南京,在朝廷上当面攻击马士英等人。马士英知道黄澍是依靠他宁南侯的力量,所以当时没有敢把黄澍怎么样,随后却以弘光皇帝的名义下一圣旨,来武昌逮捕黄河进京。结果黄澍被他保护起来,没被带走。现在黄澍已经同马、阮等人势不两立,只有举行“清君侧”的大事,才能挽回局面。他又知道他的儿子如今替他做了平贼将军,也想趁这机会做一番大事,所以同黄御史两个人勾结很紧,日夜怂恿他前去南京。他因身上有病,精力已衰,军中许多事不能不交给梦庚主持,他再也不能够完全做主。他也作了准备,十天前已经将散在二三百里内外的人马暗暗调回武昌,能够征集的船只都征集来了,只等他一点头,二十多万大军就可以扬帆东下。
然而直到今天他还不能够下定决心。千秋功罪,在此一举,他不能不万分慎重行事!养女左梦梅退出不久,他就将左梦庚、黄澍以及另外几个亲信将领和谋士叫到面前,问他们又经过商议之后,到底如何决定。
左梦庚向他禀报:“启禀大人,已经邀集诸营将领,对天盟誓,拥戴大人即日东下,去南京成就‘清君侧’的大事。”他偷眼看见父亲的神色很激动,又接着说:“太子如今已经被捕人狱,在狱中受到非刑拷打,死去活来。倘若去晚了几天,太子必死于狱中,大人将何以报大行皇帝天高地厚之恩?”
听了这话,左良玉不觉悲痛,大哭起来,拍案说道:
“好,你们让我再想几天。要去,我就不顾一切,一定要办此大事,否则我就对不起先皇帝。不忠不义,死不瞑目!”
左良玉今年虚岁五十五岁,对于一个需要在马上杀敌的武将说,这样的年纪已经算老年了。他自己本来在一年前就感到体力日减,精神大不如前。近来他的病情加重,医药无效,只是为着维系军心,他没有躺倒床上。他心中明白,万一他病死了,部将们就立刻散了摊子,梦庚纵然手中掌握着一颗“平贼将军”印,由于资望不够,必定无力驾驭众将,众将迟早会各奔前程。至于黄渤,一旦失去他这棵大树,必将锒铛人狱,死于马、阮之手。唉,是不是马上就带兵去南京呢?
第二天是他的生日。他因为国家丧乱,如此不堪,加上自己的身体和心情都不好,所以事先传谕,不许部下为他祝寿。但是左梦庚、黄澍和几位亲信大将都希望使他的心情快活快活,一再恳求,今晚要在他的节堂中举行家宴,绝不铺张,只叫几个色艺出众的营妓清唱侑洒。他经不住亲信们的苦功,只好勉强同意。但是他发出口谕:只许武官参将以上、文官六品以上前来贺寿吃酒,而且不许送礼,不许向总督府和各地方衙门走漏消息。
左良玉在当今明朝武将中不仅兵力最强,声望最高,而且已经封侯,所以部下不论是文官武将,不论各人心中有什么打算,在他的面前都是毕恭毕敬,礼数森严。今天赴宴的仍然有二百多人。大家依次向左良玉行礼之后,按席就位。节堂中华灯高照,服饰耀眼,席上山珍海味罗列,但是没有人敢猜枚划拳,也没有人敢开怀畅饮,笑语喧哗。从各营中挑选的二十个营妓,除领班的以外,全都是妙龄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乐器中没有锣鼓,只有萧笛、琵琶和檀木拍板,另外还有渔鼓。她们唱了几支南北曲小令,又唱了一曲南吕宫散套,竟没有引起左良玉的兴趣。人们看见他神色冷漠,仍然是郁郁寡欢。黄澍走到他的身边,小声问道:
“清柳将军说一段《水浒》故事如何?”
左良玉正在想着李自成可能骚扰孝感,流窜鄂东,对柳麻子说书也不能像往日一样感觉兴趣,心不在焉地轻轻摇头。
黄澍无奈,同左梦庚商量一下,令营妓唱一段最通俗。最有民间风趣的沔阳渔鼓。大厅中空气开始活跃起来,出现了笑容和低声笑语。除正在唱渔鼓词的姑娘外,营妓们殷勤斟酒,脚步轻盈,眼波流光,十分迷人,虽没有人敢放肆,但开始有点像祝寿的酒宴了。
当唱到最有趣的时候,左良玉又想到去南京“清君侧”和搭救皇太子的大事,心中猛然很烦,抬起头来望望唱沔阳渔鼓的姑娘,又向所有的营妓们扫了一眼,咳嗽一声。他的咳嗽虽然并没有用力,声音一点也不响亮,但在人们听起来,却十分威严。立刻,唱渔鼓词的停下了。全体伺候饮酒的营妓都感到惊骇,交换眼色,不知所措。随即左良玉的一位中军副将悄悄地向带头的营妓使个眼色,摆摆下巴。营妓们携带乐器,不声不响地退出节堂。
酒宴又继续片刻,筵席上很少说话,更无笑声。仆人们轻脚轻手地送上美味佳肴,又轻手轻脚地将别的盘碗撤走。左梦庚同几位大将互相交换眼色,然后都向柳敬亭使眼色。柳麻子躬身走到左良玉身边,小声嘀咕几句。人们都佩服他善于辞令,但没有听清他说的什么话,只见左良玉微微一笑,轻轻点头,命平贼将军左梦庚陪文武官员们开怀畅饮,随即起身走了。
左良玉为着喜欢清静,单独住在节堂后面一个偏院里。这院子上房五间。由擅长书法的幕僚题了一个匾额,叫作“毋忘斋”。崇祯活着的时候,左良玉桀骜不驯,常常不听调遣,只是因他手握重兵权,崇祯才不能将他治罪。崇祯又恨他又得依靠他,不得已封他为平贼将军,封他为宁南伯,封他为宁南侯。可是崇祯死了以后,左良玉却很自然地产生了一种怀念故君的感情。他曾经按礼制为大行皇帝服孝二十七天,跪在崇祯的灵位前放声痛哭,哀动三军,俨然是一个少有的忠臣。为着不忘先皇帝的大恩,不忘为先皇帝尽忠报仇,他请幕僚为他写了这三个字的匾额。小院中还有十几间厢房,住着他的几个亲信将领和一部分卫士、家丁、奴仆。自从他夫人在河南死去以后,他很少接近女色,虽然也有两三个美妾,但他不愿同她们住在一起,自甘孤独。人们见他经常“块然独处”,可是没有人敢多劝他改变这种生活方式,只有柳麻子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劝过他,见他摇摇头,也就不敢再说了。
这天夜间他睡到床上,起初还在想着何时前往南京的事,后来就睡着了。到了黎明时候,他被叫醒来。儿子左梦庚站在床前,向他禀报说:
“李自成大军过江了,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良玉吃了一惊,但表面上十分镇静,慢慢地问道:“李贼是从哪里渡江的?怎么会前锋已经到了嘉鱼?”
左梦庚回答说:“昨夜三更时候,得到紧急探报,不敢惊动大人,现在才来禀明。该贼是从簰洲镇渡江的。我们守簰洲镇人马不多。冷不防流贼从那里渡过长江,占领了簰洲镇,一路向嘉鱼前去,一路向咸宁前去。如今咸宁和蒲圻告紧。”
左良玉骂道:“他妈的,扰乱了老子的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