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所有资源 » 文学经典 » 名家作品 »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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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在她的眼前,郑百如的阴影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遮住了她头顶上的一切光亮,她完全置身在黑暗中了。她浑身发抖,但是背上却沁出冷汗来。这黑暗凄凉的小屋好像变成了冰窖一样,她感到呼吸紧迫,胸前像压着一块大石板。
  她挣扎着,挺身坐了起来。被盖轻轻地滑到地上去了。她睁开沉重的眼皮,清白的月亮在床前投下一条光带。她使劲地摇了摇头,知道自己刚才一瞬间确曾做了一个噩梦!
  这时,从老九的卧室里传来说话声。那个用圆润的嗓音说话的女人是谁啊……四姐听清了,是那个工作组组长。颜组长正问大家:“谁扮演江水英啊?”老九和金顺玉大娘大声回答着,接下去就是三个人同时发出的嗤嗤的笑声。
  “她们好高兴啊!……”四姑娘悲哀地想道。她不愿意听。她从地上拣起被盖来。重新侧着身子躺着,拉起被盖严严实实地捂住耳朵。
  现在,四姐觉得自己是清醒的。一个严酷的事实正摆在她面前,她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她虽然离了婚,虽然脱离了郑家的火坑,虽然她有亲生父亲和姐妹,虽然工作组来到葫芦坝,然而她许秀云却依然逃不出郑百如的阴影和控制!郑百如的魔掌像黑影遮住了葫芦坝的天空,控制着许秀云的命运。他依然是无法无天,永远是为所欲为,他要怎么办就可以怎么办;而四姐,却敢怒不敢言,忍气吞声……
  想到出路,四姑娘觉得前程渺茫得很。
  有一条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穿过葫芦坝阡陌纵横的田野,经过狭窄的葫芦颈上守水人的小屋门口,就可以通向耳鼓山的崇山峻岭。在那里,柏林森森的地方,有一个陌生的男人在等待她去。那个男子死了老婆,家境又还不错,只有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亟待讨一个女人。
  也许,那个男子是一个好人;也许,离开这个使人伤心的葫芦坝,许秀云的心境会变得好起来,而且凭着她的勤劳和贤惠,真的可以重建美好的家庭?也许……
  呵,不!不!四姑娘她不这样认为。那羊肠小道,那陌生的男人,还有什么什么的,她想也不愿去想,那一切都不容考虑。她不走!她舍不得这个地方!
  故土难离!然而,这哪里仅仅是因为“故土难离”啊!


  三


  出了许家院子以后,他们分头上路,各自回家。郑百如要亲自送齐明江同志回四生产队的住处去。小齐不肯让人家绕许多路送自己,而郑百如却诚恳地坚持着,举出好多种该送的理由:一则小齐同志初来,道路不熟;二则目前阶级斗争尖锐复杂,他作为大队领导,不能粗心大意地让一位工作组同志独自在这深夜里行走;三则,他还有一些工作需要在路上汇报。于是,齐明江也就同意了这位热心肠副支书的意见。
  他们一上路,郑百如果然十分认真地向小齐汇报了这几天来葫芦坝的革命群众盼望工作组进村的喜悦心情,以及“抓革命,促生产”的实际行动。这些话,当然全是他编的;他是在试探这位年纪轻轻的工作组员的口气,想摸摸工作组究竟卖的什么药。
  别看这小齐同志年纪不大,参加工作才两年多,党龄也不过才三个月,可是,机关工作却养成了他极强的等级观念:对上级他是惟命是听,对下级他很懂得维护自己的尊严。他最喜欢向上级写报告,同时也非常爱听别人向他汇报工作。只要他认定了你不是他的上级,他是一定不对你露出半点笑意,或说出半句未经斟酌的话语的。板着脸孔,以示严肃,腹内空空,却要做出一副莫测高深的神气,不知道的人,还会真以为这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老成少年呢。他很能按照当时报纸上流行的词语和格式来讲话、写文章,一丝不苟,八股,绝不多一股,也绝不漏掉一股。这是常人所难于办到的。由于这个原因,三年前高中毕业时,城关区就把他收在区上做宣传干事;也由于这个原因,一年前又调到县委宣传部当工作员。只可惜他对农村实际工作的了解,并不比他对月球的了解多一点。因此,对于郑百如这个下级一路上的汇报,他只是听,时而“唔唔”两声,叫人摸不着他的底,弄得郑百如很恼火。
  来到吴昌全家门口了,他俩一齐站住。不知怎么的,小齐同志突然喜欢起眼前这个农村干部来了。正如他的一位领导喜爱他惟命是听一样,他也喜爱这个在他面前无比谦卑温顺的下级。他严肃的脸上,像云破天开似的,露出了一丝笑容,说:
  “好啦,你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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